見燈盞還亮着,男人又微微起了身,揚臂揮滅桌案上的燭火。
廂房一暗,卻有明顯的光亮來自床頭櫃。
男人轉眸,便看到了那隻夜光杯。
她生辰那日,他送給她的禮物。
心頭一動,他又側首看向她。
她也正躺在被褥裏看他呢。
隻露出一個小腦袋,膚白發黑,一雙清亮的大眼睛,瞅着他。
瞅他見到夜光杯後的反應?
擡起大手揉了揉她的發頂,男人笑道:“還以爲你會當了或者賣了呢,沒想到你還留着。”
郁墨夜眨眨眼,“嗯,原本想着再沒銀子花了的時候,就拿去當了。”
“真的嗎?”男人躺下來,将她攬進自己懷裏。
“當然,”郁墨夜笑,“你知道的,我是個見錢眼開的人,爲了銀子什麽事做不出。”
其實,離開那夜,她還真是差點就将這當了,幾經猶豫,才留了下來。
“小财迷,睡吧。”男人親了親她的耳垂。
郁墨夜被他溫熱的唇和氣息撩得有些癢,微微縮了脖子,卻又聽得他道:“今夜不需要數一顆梅子、兩顆梅子吧?”
啊!
郁墨夜一震。
她昨夜數梅子,他怎麽知道?
難道……
“昨夜你看過我?”在他懷裏翻了個身,臉對着他。
“嗯。”男人也不否認。
“那你……”郁墨夜撅嘴,她昨夜一直在等他呢,他既然來找她,爲何不叫她?
男人在她撅得老高的嘴上啄了一口:“好了,睡吧,昨夜沒休息好,今夜補回來。”
“嗯。”郁墨夜又在他懷裏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乖順地阖上眼睛。
沒過多久,似是就睡了過去。
而男人卻是蹙起了俊眉,額上都有微微薄汗滲出。
早硬了。
且一直不下去。
血液裏就像是有萬蟻在咬。
渾身繃得厲害,也難受得厲害。
微微挪了挪身子,刻意跟她拉開了一點距離。
可是,畢竟是在同一張榻上,枕邊似乎全部都是她香甜的氣息,他根本靜不下來。
心頭燥熱,他幹脆翻了個身,臉朝外而躺。
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在許久還是沒有一絲睡意之後,心裏開始默念:“一個杯子,兩個杯子,三個杯子,四個杯子,五個……”
郁墨夜是被人蹭醒的。
蹭後面。
雖然對方動作很輕,但是,她還是醒了。
平素一個人睡睡習慣了,丁點動靜就會醒。
起先她有些惺忪,迷迷糊糊不知道怎麽回事?
可随着意識逐漸清明,她就明白了過來。
她渾身一僵,臉頓時就紅破了。
聽着身後男人壓抑的喘息,她輕咬了唇瓣。
心裏很是心疼他。
其實,她又何曾不渴望他?
可是,理智告訴她必須忍。
爲了避免尴尬,當然,她也不知道該怎樣應對,所以,她幹脆沒動,假裝沒有醒來。
緊緊咬着唇,緊緊閉着眼睛,緊緊攥住手心。
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響,不讓自己有什麽反應……
翌日,郁墨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她一睜開眼睛,就對上男人的。
男人正在看她。
她怔了怔,擡手揉了揉惺忪的眸子,鼻音濃重地甕聲問他:“不用上朝,怎麽還醒那麽早?”
“習慣了。”男人大手撫弄着她額邊的碎發。
郁墨夜想起半夜的事,臉有些發燙,怕他看出端倪,也怕他兩人這樣躺着又得受憋,她幹脆先起了床。
“你多躺會兒吧,我喜歡你躺着,我梳妝的感覺。”
她想,普通夫妻應該都是這樣吧。
男人微微笑,“好。”
她下床穿衣。
邊穿,邊看了看牆角的更漏。
每日這個時候,梁子都已經起來了,在準備早膳。
“梁子說,這兩日會去集市買幾隻小雞回來養着,到時候,早上可以報曉,等我生了,還可以殺了炖湯。”
“不用吧,院子裏會很髒,而且,雞報曉也太早了,反而影響你休息,你現在睡到自然醒就好。至于炖湯,有銀子還怕買不到雞?”
男人隻手撐着腦袋,側躺在床榻上,看她一件一件将中衣外衣利索地穿在身上。
“髒了沒事,反正每天都要打掃,而且,就我跟梁子兩個活物,太冷清了,就是要養些雞鴨什麽的,才像個家,你不覺得聽到雞打鳴,才感覺到自己在過日子嗎?”
郁墨夜彎腰将鞋子拔上。
男人眸光動了動,沒有做聲。
遠遠的,就有公雞“叽叽咯”的聲音傳來。
男人又微微眯了眸子,轉過身平躺了下去,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郁墨夜開門去廚房取熱水。
梁子正在竈膛裏添柴禾,鍋裏小米粥煮得咕噜咕噜地響,香氣四溢。
見她進來,梁子起身,“姐起來了。”
“嗯,好香,早上準備做點什麽吃?”郁墨夜笑着吸吸鼻子大力嗅,想要嗅點什麽出來。
梁子接過她手裏的銅盆,放在竈沿上,拿起瓢,将裏鍋早已燒好的熱水舀進盆裏。
“正準備問姐呢,煮了小米粥,我可以揉面做點馍馍,但是,怕他吃不慣,要不,我出去買點小籠包?”
雖然知道梁子清楚昨夜那個男人睡在這裏,但是,郁墨夜還是有些做賊心虛地紅了臉。
“不用那麽麻煩專門跑出去買,你做的馍馍很好吃,他宮裏想吃還吃不到呢,就做馍馍。”
“好。”
郁墨夜端了銅盤回廂房。
“打個水怎麽那麽久?”男人聲音略顯不滿。
“有嗎?”
郁墨夜有些無語,就幾步路,跟梁子說了幾句話,這也叫久。
她開始洗漱。
男人就躺在床榻上看着她。
看着她漱口、洗臉。
看着她做完這一切,又坐在銅鏡前梳妝。
檀木梳将滿頭的青絲梳順,然後盤起一個飛天髻。
“現在倒是手巧得很。”床榻上男人道。
以前,可是隻會梳男人的公子髻,現在連飛天髻都會梳了。
雖手法不是特别熟練,但是出來的結果卻也是好看得緊。
“當然,熟能生巧嘛。”郁墨夜得意地唇角一彎,然後就拉開梳妝台上面的小抽屜,自裏面取出一枚發簪,斜***髻。
男人眉目一動,識出那是他在江南的清平鎮給她買的那枚雙蝶金簪。
沒想到她也随身帶着,最要緊的,竟也沒有賣掉。
一時心緒大動,笑道:“做什麽今日打扮得那麽好看?”
“‘女爲悅己者容’這個答案滿意嗎?”
郁墨夜一直沒有回頭,因爲通過銅鏡,她就可以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男人“哈哈”笑了,很愉悅,“自是滿意得很。”
梳妝完畢,就是戴面皮了。
郁墨夜忽然回頭,調皮道:“快看看我的臉,我馬上要貼面皮咯,你将一天都看不到我了。”
男人笑,眸色深深。
沒有做聲。
郁墨夜拿起那張薄如蟬翼的面皮,正準備貼在臉上,忽然想起什麽,又放了下來。
低頭打開梳妝台最下面的一個抽屜,翻了翻,取出另外一張。
小心翼翼地貼在臉上。
然後雙手捂住臉,隻留一雙眼睛在外面,人起身站起,走向男人。
一直走到床榻邊站定,在男人的注視下,她突然松開手:“嘿!”
熟悉的容顔入眼,男人嘴角抽了抽。
如願以償地看到他的反應,郁墨夜就開心地笑了。
“吓到沒有?是不是很震驚?哈哈,我是縮小的女版黃三!”
是的,她戴的這張面皮,就是當日他帶她去那家面皮店,她跟人家定做的,按照黃三那張面皮的容貌,隻是尺寸依照她自己臉的尺寸做的。
其實,這一張面皮最合臉,戴在臉上簡直就像是長在臉上一樣的,堪稱完美。
畢竟是量了她臉上尺寸做的,精确。
隻是,一直以來,黃三是他,且是個男人。
如今她女裝,突然變成這張臉,很怪,她知道。
她就是要跟他搞怪的。
男人笑着搖搖頭,正欲起身,就聽到門口傳來梁子的聲音。
“姐姐,佘分閣主有事來找姐姐,現在人在前面等着。”
廂房裏兩人一怔。
郁墨夜更是疑惑地嘟囔:“選絲的事不是已經搞定了嗎?他還有什麽事找我?”
“公文還沒頒呢,還在我手上。”男人道。
郁墨夜汗。
“怎麽還沒頒給人家?”
“你說爲什麽?”男人涼了她一眼。
郁墨夜怔了怔,明白過來。
因爲想在蘭鹜多呆些時日麽。
心裏頭甜絲絲的,小臉上還是表現着不悅:“那也應該去找你,或者找潇湘雲,做什麽又找我?”
男人從床上起身,“估計看你能耐大,哪頭都能說上話。”
“切!”
郁墨夜嗤了他一聲,側首回給梁子:“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走回到梳妝台前,揭下面皮放回到抽屜裏,又将平素戴的那一張貼在臉上。
走到門口,忽然又想起什麽,回頭招呼男人:“你千萬别出來,等人家走了,再出來。”
男人邊穿袍子,邊擡起眼梢瞥了她一眼,沒做聲。
表情就是,杞人憂天。
佘分閣主見到郁墨夜出來,便連忙自座位上起身迎了過來:“夫人。”
郁墨夜揚袖示意他坐,“怎麽了?分閣主有事嗎?”
見郁墨夜站着,對方又豈敢坐,也陪着她站着,并微微躬了身。
“一早來叨擾夫人,還是因爲選絲的事,雖然欽差大人選出了商戶,但是遲遲未給潇湘閣公文,這畢竟是一筆買賣,沒有公文,一切都不作數。而且,曆來,都是選絲會結束三日後,潇湘閣舉辦頒公文,以及慶典活動,也就是明日了,商戶都是來自江南各地,現在都還住在客棧,等明日活動結束,才各自打道回府,潇湘閣一切都準備好了,就是這公文……不知該怎麽辦?”
郁墨夜眸光斂了斂。
還真被郁臨淵說中了,果然是爲了公文而來。
隻是……
“你們去找過欽差大人嗎?或者閣主?”
“沒去找欽差大人,閣主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聯系到他,所以,先來叨擾夫人,想聽聽夫人的意見。”
郁墨夜笑笑。
她又不是傻子,什麽叫聽聽她的意見,分明跟上次一樣,就是想要她幫忙解決問題。
好吧,誰讓她現在還挂着閣主夫人稱謂呢。
“明日舉行慶典對吧?”
“回夫人,是的。”
“分閣主先回吧,我會去問問看,今日給你答複。”
“那就太謝謝夫人了。”
佘分閣主一走,郁墨夜就回了房。
廂房裏,男人正在盥洗。
郁墨夜将事情跟他講了一遍,問:“公文你給不給人家?”
男人也不答,反問:“你希望我給,還是不給?”
郁墨夜就犯難了。
于公,當然是希望給。
而于私,自然是不願。
可是,不願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一日兩日不給,總不可能一輩子都能拖着不給。
“給人家吧,那麽多商家都等在蘭鹜,潇湘閣慶典的事宜也都準備好了。”
男人将銅盆裏的毛巾擰起,彎了彎唇角:“也就是我跟大局,你選擇後者。”
郁墨夜有些無語。
這不算是選擇吧?
人跟大局這不是可比項吧?
而且,這酸溜溜的語氣是什麽意思?
将毛巾晾在臉盆架上,男人回頭,“幸虧你是個女人,你若是男人,我們颠個個兒,你坐我這帝王的位置,你絕對是一個會爲了大局,或者别人,甯願委屈我的人。”
郁墨夜汗。
她就隻是讓他,将遲早要給人家的一紙公文給人家而已,他就搞了那麽多有的沒的出來。
“你,不至于吧?”
“怎麽不至于?我早就想說了,一直沒說,也不僅僅因爲今天這事兒,你自己想想吧。”
郁墨夜再汗。
自己想想,她想什麽呀?
想如果她做帝王?
見男人走到梳妝台前,她連忙讨巧地湊過去,将他手裏的木梳接過:“我來替你绾發吧。”
男人也沒拒絕。
一撩袍角坐下。
她便低垂眉目,一絲不苟地替他梳理起來。
“等會兒用過早膳,我想去給孩子買鞋服,你有空去嗎?”邊梳,邊随随開口,問男人。
男人眼波動了動。
“做什麽那麽早買這些?”
郁墨夜垂着長睫,專注于手中動作。
因爲想趁他在,跟他一起去買。
他們的孩子,她希望他這個當爹的,也能參與其中。
等以後他走了,她就得獨自一人去置辦這些東西了。
“因爲我不會女紅,自己做不來,現在肚子小,出行方便,怕日後大了,不便出門。”
而男人卻不這樣認爲。
“現在又不知男孩女孩,而且,季節不對,現在是春天,孩子出生的時候是秋末了,現在去買,都是春季的鞋服吧?”
郁墨夜忘了這茬兒。
“那就先去買一些孩子的玩具吧。”
她隻是想他一起,她隻是想,孩子出生就算見不到父親,也能穿着父親親自挑選的小衣服、小鞋子。
既然現在時機不對,那就買玩具吧,玩具不分季節。
男人從銅鏡裏看她。
她一個擡眸,便跟他在銅鏡裏四目相對。
他在觀察她,帶着探究。
郁墨夜連忙将視線收回,“沒關系,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我是說,我吃過早膳去做這件事。”
“我一起。”男人依舊在銅鏡中看着她。
郁墨夜眼簾顫了顫,沒有做聲,心裏自然是歡喜。
“好了。”
将男人的青絲娴熟地盤了一個公子髻,玉簪插好,她看看鏡中,自己先甚是認可地點頭,“不錯,比你在天明寨的柴房裏給我绾的強很多。”
男人微微笑,似是也還滿意。
郁墨夜又幫他眼角擦好藥,小腿也擦了些藥推拿了一番。
到底是練武之人,體魄強,才一日一.夜的時間,眼角已經結了痂,且不腫不耷拉了。
腿他說也無大礙。
郁墨夜又想起了潇湘雲。
那厮還真的一直就再沒出現。
也不知道他的傷怎樣了?
早膳是小米粥,加蔥油肉馍馍。
三人吃得開心。
用完早膳,梁子收拾,郁墨夜準備上街。
臨出門前,她陡然想起什麽,讓男人等等,自己又折回了房。
再出來時,就變了“臉”。
又變成了那個小“黃三”的臉。
男人怔住。
她嘻嘻笑:“讓人看到潇湘閣閣主夫人跟欽差大人逛街,影響不好,我還是換張新面孔比較妥當。”
男人無力扶額。
“女人,你是不是玩面皮玩上瘾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本來戴着面皮嗎?再說了,前日,你帶我去燒紙錢的時候,一路的攤鋪都逛了個遍,那時,你怎麽不覺得閣主夫人跟欽差大人逛街不好?”
郁墨夜語塞。
男人直接将她抓回了房,讓她換回來。
頂個黃三的臉在他面前晃,他看着膈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