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站立不住,他伸手扶住窗台,才穩住自己的身形。
艱難地彎下腰,再次将那封信箋拾起,他坐了下去。
那夜他一路跟蹤那個女人,看到她到了當鋪,将他跟太後送的玉扳指和玉玲珑當掉,唯獨留下了那個男人送的夜光杯之後,他決定不再跟了。
可這個決定有多艱難,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他還是忍不住在她跟梁子的馬車上做了手腳,撒了些東西。
他想,就算他不跟,至少他知道她去了哪裏?
就算他不去找她,他也可以知道她過得如何?
放出跟蹤鳥,他知道她到了江南的蘭鹜。
她跟梁子,一個女人,一個還是孩子,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想,落腳肯定艱難。
他又不可能長期在蘭鹜,他有自己的事,很多事,他也不能貿然離開京城太久,特别是在那個男人在朝的情況下。
相距甚遠,鞭長莫及。
思來想去,他才寫信拜托了自己的友人潇湘雲。
潇湘雲是潇湘閣的閣主,潇湘閣遍布天下,自是包括江南蘭鹜。
如果能有潇湘閣罩着,自是會得到不少保護。
他在信中并未說她是誰,也并未說她跟他的,以及跟那個男人的種種事。
他隻是跟潇湘雲說,這個女人是他的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非常重要,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他想,隻要潇湘雲跟蘭鹜分閣打聲招呼,并未想到潇湘雲人正好在蘭鹜。
那個男人這幾日微服出訪他知道,雖然對外的消息是另一個地方,但是,他知道,是頂替欽差去了蘭鹜。
他不确定他去蘭鹜是不是爲了那個女人?
沒有喬裝、沒有易容,似乎不是。
但是,他還是擔心。
他甚至差點也想追去蘭鹜,但是,他怕他的出現,反而此地無銀,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所以,他按捺住了。
他僥幸地想,不會那麽巧的,不會那麽巧就遇上。
而且,那個女人自己想逃的,男人又沒有易容,她一定會防備的。
然而,他們還是遇上了。
或許,這就是天意。
彎了彎唇,他微微苦笑。
原來,她懷孕了。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那夜她爲何離開?答案是模糊的。
今日他才恍悟。
原來是因爲她懷孕了。
不走,她就是四王爺。
四王爺是男兒身,怎麽能懷孕?
所以,她離開,是爲了腹中的孩子是麽。
爲了保住這個孩子、生下這個孩子,她跟那個男人的孩子。
難怪她離開,那個男人不去找呢。
指不定是商量好的。
潇湘雲說,男人制造了一個什麽事件證明給他看了,她心中的男人是自己。
其實,又何須證明呢?
一個女人,甘願舍棄王爺身份、甘願背負亂.倫罵名、甚至不要任何名分,甘願做一個不能見光的身後女人,就足以證明了一切。
放手,潇湘雲讓他放手。
閉了閉眼,他輕輕笑開。
若能放,若能那般輕易放,又豈會到今天這幅田地?
而且,他不能放手的,又何止她!
******
梁氏香紙鋪廚房,四人圍桌而坐,正在用晚膳。
自來蘭鹜以後,還是第一次連續兩頓這麽多人一起用膳。
雖然那麽多也隻有四個,但是對一直是姐弟二人來說,還是從未有過的熱鬧。
而且樊籬話多,吃東西都堵不住嘴。
“對了,以後你們的孩子出世,就認我做幹爹吧。”
郁臨淵斜了他一眼:“要做爹,自己生去!”
樊籬“切”了一聲,“你不是也不能自己生。”
“那你找個女人替你生。”郁臨淵回得也快。
樊籬汗。
然後“啧啧”搖頭,“忘恩負義,若不是我,你早駕崩了。”
說完,還跟郁墨夜和梁子描述十五那夜,這個男人又是發病,又是吐血,然後躺在溫泉池邊,王德還以爲人沒了的情景。
表情誇張、繪聲繪色,聽得郁墨夜心頭一驚一跳的。
“爲了救他,我自己也是半條命沒了,你們說,這個孩子出世要不要叫我幹爹?若沒有我這個幹爹,他都沒法見到自己的親爹不是。”
郁臨淵笑。
梁子也是笑。
其實,他姐一直沒有跟他說,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他也一直隻是猜測,到這兩日,他才有些肯定。
特别是現在這樣交談,更是确定了這一點。
他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兩個都是他喜歡的人。
這樣最好了,他不要再夾在中間爲難了。
有的時候想想,自己到底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一個乞丐,竟然能認識天下最尊貴的男人!
不僅如此,此時此刻,還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呢。
一切就像是做夢一般。
郁墨夜低頭吃飯,沒有做聲,心裏面也是澎湃不停。
自從那夜從王府離開,她就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時光。
世事真的很無常,總是在人毫無防備、又意想不到的地方拐彎。
兜兜轉轉,他們竟然在蘭鹜也能遇上。
或許,這就是天意。
此生此世,她,注定要跟這個男人糾纏不休。
“對了,你們有沒有想好孩子以後叫什麽名字?”樊籬問。
“前兩日我有在想這個問題,隻是還沒想好。”郁墨夜擡頭回道。
郁臨淵當即眼梢一掠,瞥向她,“算了吧,你還是不要想了,我想就可以。”
郁墨夜一聽就不悅了,“爲什麽?我是孩子的母親,我爲什麽不要想?”
“因爲你就算想了,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還白白傷神。”
郁墨夜汗,越發不悅。
“我怎麽就想不出什麽好名字?”
郁臨淵挑眉,“哦,比如梁男梁女這種?”
“梁男梁女有問題嗎?”郁墨夜反問。
雖然梁女會讓人聯想到良家婦女這個詞,但是,梁男還好吧?
“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兩個名字有多喜慶?”郁臨淵繼續損人不帶髒字。
郁墨夜又不傻,自是聽懂了他對這兩個名字的嫌棄之情。
正準備再反駁回去,被樊籬笑着打斷:“好了,你們分工合作便是,大名,皇上取,小名,母親來。”
“郁悶。”郁墨夜将碗筷一放。
三人同時一怔。
下一瞬,同時噴了。
梁子最誇張,正在喝湯,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噴緊急扭頭,卻還是未來得及,全部噴在了樊籬的肩上和手臂上。
“對不起,對不起…….”梁子連忙起身,拿帕子給樊籬擦。
樊籬也是被嗆住,“咳咳”個不停。
郁臨淵擡手扶額,一副頭痛無奈,又忍俊不禁的模樣。
睨着三人如此強烈的反應,郁墨夜起先還有些懵,很快反應過來。
汗。
“你們不會以爲我說孩子的名字叫郁悶吧?”
在他們心目中,她取名字的水平差到了這般境地?
“四王爺,你是這個!”樊籬咳得滿臉通紅,朝郁墨夜豎起了大拇指。
一隻手不行,還豎起了雙手的。
郁墨夜暈死。
還真的以爲是名字。
“不是,你們誤會了,我說郁悶,是說我郁悶,孩子十月懷胎是我懷的,從我肚子裏出來的,若不是我,這孩子早沒了,我卻連取個名字的機會都沒,某人一絲功勞都沒,一分辛苦都沒付出過,憑什麽讓他取?”
郁墨夜朝她說的某人鼓了鼓腮幫子,表示着心裏強烈的不滿。
某人不以爲意,且笑得傾城。
“就憑是我的種,沒我,你一人懷個胎給大家看看。”
三人汗。
樊籬更是一副完全聽不下去的表情。
“打情罵俏、沒臉沒皮的葷話,還是留着你們兩人的時候說,現在好歹照顧一下一個法師和一個孩子的心情。”
郁臨淵笑。
梁子也笑了。
郁墨夜是又氣又好笑,最後也是禁不住彎起了唇。
******
用過晚膳,樊籬告辭,郁臨淵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郁墨夜讓他也回客棧去。
他不。
郁墨夜苦口婆心。
“不管怎麽說,我現在名義上還是潇湘閣閣主夫人,這樣留宿别的男人不好。”
男人頓時就不悅了。
“什麽叫别的男人?你腹中孩子的父親是别的男人?再說了,這各家過各家日子,各家關各家門,又不需要你到大街上去嚷嚷,誰知道我留宿在你家了?”
男人邊說,邊拉她進房。
“不是,被潇湘雲知道了也不好。”郁墨夜總覺得自己像是在紅杏出牆、偷.情一般。
“放心,他早已知道了,都是性情中人,他理解。”
進房後,男人搬了軟椅在窗前,自己坐下,将她抱于懷中。
郁墨夜驚詫:“他如何知道的?”
“他問我的,然後我就承認了。”
“幾時?”郁墨夜很意外。
“昨夜。”
郁墨夜蹙眉,難怪一天都不見潇湘雲的人。
哦,不對,早上在醫館見過,他被樊籬撞倒了,當時,她滿心滿眼都是郁臨淵,也未顧及到他。
現在想起來,心裏不禁有些歉疚。
“你們還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
“真的嗎?”
她不信,扭過頭看他,“人家是我的恩人,你可不許傷害他。”
男人臉就冷了。
郁墨夜笑,掐他臉:“就知道說這話,你會這幅表情,我說人家是我的恩人,這是事實,又沒說,人家是我的男人,你擺這幅臭臉做什麽?”
聞見此言,男人面色稍霁,同樣也伸手回掐她的臉,咬牙切齒道:“你敢說試試,看我不弄死你!”
“好怕。”郁墨夜笑着回道。
忽然想起什麽,正了臉色,“你說,潇湘雲爲何要這樣幫我?”
潇湘雲不是普通男人,是掌管着天下那麽多商号的閣主,日理萬機不說,也不可能随便搭理一個女人。
如果說那日幫她忙冒充她的丈夫,是因爲她提出來的,他是俠義之舉。
那麽後來跟郁臨淵打架呢?
這就不像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俠士路見不平的拔刀相助。
她想破腦子也想不通。
“你聰明睿智,知道原因嗎?”她再度問向男人。
男人微微眯了眸子,眸底有深色層層疊疊。
其實這個問題,他也很想知道。
雖說潇湘雲翩翩公子、風聞極好,可能真的隻是仗義相助。
但是,這個“仗義”的的确确有些過了頭。
是以前跟她認識,還是受人所托?
他不知道。
不過,好在兩日接觸下來,有一點他很肯定。
潇湘雲是個君子。
昨夜,他開誠布公,跟潇湘雲承認了自己帝王身份。
因爲他猜到潇湘雲可能已經知道,既然如此,不如主動坦白,換取兩人之間的信任。
不僅如此,他還跟他道明了來蘭鹜的目的。
就是想要找他,想讓他幫忙,幫忙秘密調查東北的五石散流出流入一事。
潇湘雲雖然沒有當場應允,說考慮一下。
但是這種人,他清楚得很,不會輕易允諾,一旦允諾,必定一諾千金,說會考慮,其實已七七八八。
而且,他不急,等他便是,正好可以跟面前的這個女人厮磨幾天。
見女人一雙黑白分明的清麗水眸凝着他,似是在等他的答案,他笑笑:“或許對你一見鍾情動了心吧。”
郁墨夜汗。
“人家可也是人中龍鳳,又不是沒見過女人。”
“但你特别啊,”男人笑,大手大手摩挲在她小臉的邊緣,然後輕輕将她臉上的面皮撕下來,“就我們兩人在,不用戴這個,讓我好好看看你。”
最後一句話說得低啞輕緩,就像是有輕鴻輕刷過心尖,郁墨夜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心底的某一處更是軟到不行。
大手捧着她的臉,他看着她。
他背着燭火而坐,光影偏逆,窗外的夜色映入眸子裏,就像是落入了夏日的繁星,萬千光華流轉。
“我幫你沐浴吧。”他忽然道。
“不。”
沐浴這種事,她從不習慣有人伺候,就算在四王府,她都是将青蓮支得遠遠的。
“那要不,你幫我沐浴?”
“也不。”
郁墨夜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她才不願意呢,想起中午男人讓她用手幫他……她到現在還在肝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