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間廂房中,郁書瞳趴在窗口托腮望着客棧的院子,百無聊賴地歎息。
哎,自從昨日早上出了馬車那事,她皇兄就不準她出去亂跑,說,除了他帶她出去,其餘時間必須呆在客棧裏。
可他一直忙這忙那,人影都不見一個,就将她一人扔在這裏,哦,不對,還有個随從。
太無聊、太無趣了。
原本想着跟着一起來江南,不就是想四處走走、四處看看。
隻不過昨日早上那事,的确太可怕了,如果不是她皇兄及時趕到救下她,此刻她早已在陰曹地府報道了。
所以,心裏面雖然郁悶得緊,卻也不敢胡爲。
可,無事可幹真的悶得慌啊啊。
回頭,見桌案上有一盤花生米,她眸光一亮,跑去櫥裏取出包裹,自裏面掏出一個彈弓。
哈哈,幸虧帶着這玩意兒。
平時在家裏,她父親也經常不讓她到處跑,她就一人在院子裏打彈弓玩。
彈鳥窩、彈果子、彈花草……
這裏能彈些什麽呢?
拿着彈弓,同時将那盤花生米也端着一起,她趴在窗台上,探頭朝外看。
客棧的後院除了幾棵樹什麽都沒有,沒有鳥窩、沒有果子,也沒有花草。
好吧,隻能彈樹葉玩。
早春,樹枝剛剛吐綠,葉子細而嫩,正好練身手。
上花生米,拉弓,瞄準,彈出……
不時有樹葉被打下,她就好高興。
就在她又一次拉弓瞄準之時,一隻鳥兒蓦地飛入視線。
哇哇哇,難得能見到個活物。
她連忙瞄準,想要将其射下來,卻無奈,鳥兒飛得太快,而她反應慢了一步,一晃就飛出了視線。
就在她懊惱不已的時候,那隻鳥兒竟然又飛回來了。
這一次當機立斷,速度就做出了反應,瞄準、彈出……
鳥兒一聲哀鳴。
哇,中了中了。
她看到那隻鳥兒撲棱着翅膀,從空中掉下,落在地上還在抖動着翅膀試圖飛起來,卻未能如願。
她扭頭便出了廂房,下樓,朝後院跑。
太好了,鳥兒還在。
她快步上前,傾身正準備将其抓住,身後一陣衣袂的簌簌聲傳來,她隻覺得眼前白衣一晃。
等她反應過來,鳥兒已被一隻大手拾起。
她擡眸。
赫然是潇湘雲。
隻見他低垂着眉眼,擺弄着手裏的鳥兒,似乎在檢查它的傷。
郁書瞳發現他一側嘴角破了,冠玉一般的臉上也有些些淤青,似是受過傷。
昨日下午在香紙鋪見他的時候,他并沒有這樣,這才多長時間,被誰打的?
想起昨日的事,她又想起自己一碗魚湯潑他身上,頓時耳根有些發熱。
直起腰身,她讪讪地笑,主動開口:“這隻鳥兒是閣主的?”
男人挑起眼梢看向她:“是你打落的?”
雖然聲音不大、語氣不重,面色也未有多大變化,但是,郁書瞳覺得,原本覺得溫潤如玉的人,突然面無表情,其實就是一種可怕。
“不是,”她連忙搖頭否認,“不是我。”
見男人垂目,瞥向她的手,她才猛地驚覺過來,自己手裏還拿着彈弓呢。
那一刻,她恨不得找個地縫給鑽了。
連忙紅着臉勾了頭。
男人倒也沒有多說,轉身走了。
就這樣走了?
郁書瞳有些意外。
擡起頭看向他的背影,發現他的腳竟然也有些跛,看來是真的受了傷。
心裏面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忽然對着他的背影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落它的。”
她以爲男人會無視,出乎意料的,男人頓住了腳步。
卻沒有回頭。
清冷的聲音送了過來:“滿口謊言并非美德。”
郁書瞳小臉一白。
男人舉步離開。
好吧,她是有意的。
手指絞着彈弓的拉繩,她心裏很不是滋味。
可連着前面說鳥兒不是她打落的,一起她也就撒了兩個謊,幹嘛說人家滿口謊言嘛?
******
看到郁墨夜跟郁臨淵一起回到醫館,梁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狂喜之情讓他甚至有些失控地沖上前去,一把拉了郁臨淵的手,喜極而泣:“太好了,你沒事,你還活着,太好了……”
郁墨夜瞠目。
這家夥反應也太強烈了吧?
郁臨淵還說,他是她的人,明明郁臨淵才是他的真愛好嗎?
郁臨淵笑着摸梁子的頭。
他自是明白,梁子除了擔心他,也因爲自責,定然是覺得馬車是他去雇的,結果卻出了這樣的事。
跟老大夫結了賬,郁臨淵執意付了雙倍的銀子。
離開醫館的時候,郁墨夜又讓梁子将昨夜跟樊籬搬過來的、郁臨淵買的那些零嘴兒都帶回去。
等三人回到鋪子,已是要午膳的光景。
梁子去廚房燒飯。
郁墨夜留在前面照店。
因爲前天夜裏郁臨淵買走了四十沓紙錢,店中隻剩六沓了,然後昨天今天又都沒時間忙這些。
終于有些空,她便趕緊搬出模闆,準備印刷一些出來。
而且,有個幫手在不是,讓他裁紙。
可是,某人不僅不裁,還徑直去關店門。
“别關,我已經兩天沒做生意了。”
郁墨夜起身又去開,卻是被他直接拉裹住:“兩天能賣多少?這樣,按照你們鋪子裏生意最好的那日的進賬算,我付你兩月的。”
兩月?郁墨夜眸子頓時就亮了。
可是,下一瞬,她又覺得還是得有點骨氣。
“不行,無功不受祿,還是自己賺的銀子自己花起來踏實。”
邊說,郁墨夜邊掙脫他,作勢去開門,卻是再次被他自後面擁住,低頭,溫熱的氣息撩入她的耳廓,暗啞的聲音流瀉。
“沒事,會讓你有功的,有功受祿,天經地義。”
郁墨夜覺得癢癢的,連帶着心頭也有一絲癢意,她微微縮着脖子,一時沒明白他的話。
“什麽意思?讓我有什麽功?”
男人不語,隻半擁半推半搡着她往前走。
“做什麽?”
“去你廂房。”
一進房間,郁臨淵順勢直接用腳一勾将門“嘭”的踢關上。
然後就迫不及待扳過郁墨夜的身子,讓她面對着自己。
郁墨夜還以爲他有話要對她說,誰知,剛一轉過來,臉就被他的一雙大手捧住,然後,低頭,重重吻上她的唇。
郁墨夜驟不及防,腳下一軟,差點沒站住,所幸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手來到她的腰間,将她扣向自己。
許久是太久沒有這樣的親昵,又許是剛剛經曆過一段不尋常的心路,郁墨夜心跳得厲害,呼吸也抖得厲害。
男人的唇特别火熱,就像是發着燒,又像是喝了酒。
輾轉于她的唇上,似是要将她燒融燒化。
許久,才喘息着将她放開,與她額頭相抵。
“這麽多天,有沒有想過我?”他問她,聲音暗啞得厲害,灼熱的氣息噴打在她的面門上,讓她微微半阖了眼睛,似乎也有幾分輕醉。
本來想口是心非地說“沒有”,可喉嚨裏卻情不自禁地逸了一聲“嗯”。
意識到這一點,她小臉都紅了。
其實,是真的想。
有一日最想。
“十五那夜你怎麽過來的?”她問他。
“就那麽過來的,沒事,不會死。”
他輕勾着唇角,微微晃了晃頭,讓自己的額頭摩挲着她的額頭。
又沙啞地補充了一句:“隻是,想你,差點憋死。”
郁墨夜長睫輕顫,心裏面泛起絲絲甜蜜。
很少聽到這個男人如此直白地跟她表達心裏的情愫。
可是下一瞬,她又覺得不對。
想她,跟憋死,因果關系在哪裏?
正微微犯疑,男人親上她的鼻翼唇角,喘息低語:“現在就想要。”
郁墨夜終于明白過來,他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汗。
小臉頓時紅了個通透。
原來,原來,他所謂的想她,是想,是想跟她……
又羞又惱,她伸手推他:“不行!”
她還懷着孩子呢。
“知道不行,”并未讓她推開,他扣住她不放,“前三個月不行。”
今日早上,他問過大夫。
郁墨夜嗔他:“既然知道,還要。”
男人沒有做聲。
見他一副很難受的樣子,郁墨夜連忙轉移話題,“要不,我給你眼角擦藥吧?或者,給你推拿受傷的腿?”
“先推拿這裏吧。”
男人握了她的手,引入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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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籬蹙眉望着梁氏香紙鋪緊閉的大門。
若不是先去了醫館,知道三人已經回來了,他定然會以爲裏面沒人。
大白天的關什麽門,生意不做了?
擡手“咚咚”敲門。
拍了好長時間,門才開。
是梁子。
樊籬抱怨:“怎麽那麽久?還以爲你們真不在呢。”
舉步進來,并未見郁臨淵跟郁墨夜,又問:“他們人呢?”
梁子手裏還拿着鍋鏟。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在裏面廚房做飯,他們,可能在廂房吧?”
說完,又急急往裏面走,“我鍋裏面還炒着菜,法師先坐坐,或者去廂房找他們,我先回廚房了。”
“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樊籬揚袖。
然後,撩了袍角在椅子上坐下。
他還是等吧。
青天白日的,關着大門,不用想都知道兩人在廂房裏做什麽。
畢竟分開了那麽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久别勝新婚嘛,而且,還是冰釋前嫌的那種久别。
可轉念一想,不對,某人不是懷着孩子嗎?而且,胎氣又一直不穩,怎麽可以“新婚”?
哎呀,不會不知道吧?
一拍大腿,他猛地站起。
還真有可能不知道。
女的吧,連薏米不能吃都不知道。
男的吧,來月事還以爲是那什麽他用力過猛。
這樣一對人,一切皆有可能啊。
不行,不論是作爲醫者,還是作爲摯友,他都得去提醒一下。
對,要及時阻止。
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他今日探過那個女人的脈,真的是再不能折騰了,一折騰,這孩子準沒。
這般想着,他就快步入了裏廂。
就在他想着,會是哪一間廂房的時候,其中一個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男人女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他注意到,男人身上穿的已經不是上午穿的那身白袍了,換了一身新的。
而女人……
雲鬓蓬亂、滿面潮紅。
男人雖神清氣爽,但是側首睨着女人的那雙鳳目中,分明還蘊着幾分未及褪盡的情.潮。
完了,來遲一步,已經做了。
“咳咳”樊籬故意清清嗓子。
兩人聞聲看過來。
見到是他,男人面色如常,并未有一絲變化,隻是問:“事情處理好了?”
而女人顯然做賊心虛,紅着臉低了腦袋。
“處理好了。”樊籬答。
然後舉步上前,“讓我探一下脈吧。”
若引起什麽不妥,早發現也能早補救。
“不用了,剛剛在醫館大夫探過才回來的。”郁墨夜不給他探。
主要是,她的手現在還在抖啊。
若被樊籬發現,她是用手,用手…….
那她的臉就要丢盡了。
樊籬見來委婉的不行,隻能頭皮一硬,開門見山。
“咳咳,”他再次清了清喉嚨,正色道:“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你們兩個一下,懷孕初期,至少前三個月,是要禁止房.事的,當然,還有後三個月也是,特别是胎脈不穩的,尤其是。”
樊籬說完,郁墨夜汗。
頭勾得更低了。
郁臨淵卻是笑了。
“讓你一個法師來提醒我們紅塵男女這些東西,真是難爲你了。”
這次輪到樊籬汗了。
這是誇他還是損他?
表揚他還是揶揄他?
顯然是後者。
“放心,我們知道怎麽做。”郁臨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樊籬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可是下一瞬,他又發現不對。
雖然是一句很正常的話,但是……
男人拍着他的肩,卻是看着女人說的。
而且說的時候,薄薄的唇邊勾着一抹魅惑衆生的笑意。
讓他不得不懷疑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們知道怎麽做——
到底是知道三月之内不能那啥,還是知道兩人怎樣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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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府。
郁臨旋坐在窗邊,垂目轉動着手指上的一枚玉扳指,緩緩轉着,一直轉着,思緒卻是飄了很遠。
一月,快一月了。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快一月了。
擡眸,微微眯了眼,他看向遙遠的天邊。
時值黃昏,殘陽似血。
外面一片紅彩,屋裏光線卻很暗。
忽然,一隻鳥兒飛入視線,他瞳孔一斂,噌地起身。
鳥兒飛進王府、飛進窗口,撲棱着翅膀在屋裏盤旋,他伸手,鳥兒落于他的手掌。
他迫不及待地撩起鳥兒背上厚厚的羽毛,一個被對折了好幾次、最後隻剩下很小的一塊小信封入眼。
他心頭狂跳。
急切取出,甚至顧不上一層一層去打開,他用力一甩,将信封抖開。
信封以蠟封口。
果然潇湘雲就是潇湘雲,做事細心謹慎把穩。
直接撕了蠟口,取出信箋,展開。
龍飛鳳舞的字入眼。
旋弟:
見字如面。
你拜托給我的事,我已盡力去做了。
爲了幫你照顧她,老兄我可是犧牲不少啊,甚至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清譽,在潇湘閣承認自己是她的夫君。
你知道的,我可是還未成家哦,爲了老弟你,我是比兩肋插刀更夠意思吧?
這筆人情記你頭上,記得日後好好還我哦。
當然,今日寫這封信給你,并不是爲了邀功,而是有些話想跟你說。
那日受你所托,讓我幫忙照顧她,你說你有苦衷,再三拜托讓我一定要照顧好她,我當時就想,她一定是你深愛的女人。
我答應了。
我潇湘雲一般不輕易允諾,一旦允諾,必定竭盡全力。
我也是這樣做的。
隻是,這兩日發生了一些變故。
另一個男人來了蘭鹜。
或許我這樣說,你已經知道是誰。
我不知道你們三人之間有過怎樣的故事,我是局外人,所以,對你們的事,我不做任何評判。
我隻是想說一下,這兩日觀察下來,我個人的一些肺腑之言。
她懷孕了。
起先我以爲是你的。
爲了這件事,我甚至跟那個男人打了一場。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不是你的孩子,而是那個男人的。
當然,這還是其次。
昨夜我約那個男人談了一次話。
因爲我在想,就算她腹中懷的不是你的孩子,但是,如果她心裏的人是你,我也一定會替你争取、誓死維護你。
但是,那個男人說,她心裏的人是他。
我不信。
他今日早上便制造了一個事件給了我證明。
的确如他所言。
旋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們的故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用情至深,從你那般用心良苦地拜托于我就知道。
但是,我想說,這世間情字,最痛最苦的是執念。
一個心有所屬、身有所屬,懷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放手吧,旋弟。
否則,苦的隻有你自己……
郁臨旋身形一晃,信紙從手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