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兜頭照下來,很刺眼。
郁墨夜有些恍惚,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或者靈魂已經是出竅。
直到街上的行人此起彼伏的驚歎聲傳來。
直到她被潇湘雲帶着穩穩地落在地上。
直到她回頭,看到兩輛馬車已被撞得稀巴爛,車廂散架、碎木塊狼藉一地,兩匹馬都倒在地上,一匹似是已死,一匹在喘息,車夫被甩出老遠,躺在一片血泊中。
一顆心顫着,真實地顫着,她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
“姑娘沒事吧?”
潇湘雲放開了她,謙謙君子。
似是并不認識她。
郁墨夜想起,自己又換了張面皮。
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她徐徐轉眸朝馬路對面看過去。
在那裏站着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女的還在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嚎啕大哭。
男的手在拍着她的背安慰。
與此同時,男人也擡眸朝她這邊看過來。
郁墨夜撇了視線收回,心口一陣大痛,似乎連帶着腹部也跟着痛了起來。
一陣風過,濃郁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她的胃中也翻絞得厲害。
潇湘雲準備去看一下傷者,卻是被郁墨夜一把抓了衣袖。
“閣主,是我,梁女......”
潇湘雲一怔。
見她佝偻了身子,并且眸色痛苦,低啞的聲音也在打着顫,連忙反手将她的手臂扶住。
“能送我去......醫館嗎?”
她的話音剛落,潇湘雲已彎腰打橫将她抱起,大步流星。
“麻煩讓一下,借過,借過......”
撥開人群直奔最近的醫館而去。
透過潇湘雲的肩頭,她看到郁臨淵的那個随從來了。
還有當地的官府也有人來了。
郁臨淵正在跟這些人吩咐着什麽,一副王者之姿。
“看看車夫是不是還活着,速速救人!”
“檢查一下馬,看有沒有被人動手腳?”
“此事一定要調查清楚,盡快給本官一個答複!”
“是,欽差大人。”衆人領命,各自忙開。
郁臨淵又哄勸身前女子,“好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别哭,你是當事人,等會兒好好将事情的經過說一遍,我懷疑是有人故意爲之。”
郁書瞳聽到“當事人”三個字,猛地想起郁墨夜,頓時止了哭,慌懼擡眸看向郁臨淵,又快速扭頭去看混亂狼藉的現場。
見兩輛馬車都散了架,馬跟車夫都躺在地上,她吓得腳下一軟,小手一把就攥了郁臨淵的衣袍。
“還有……還有……車上還有一個人……”
郁書瞳呼吸困難,連話都說不出來。
如果那個女人,如果那個女人……
相對于她的驚慌失措,郁臨淵卻很平靜。
他拍拍她的頭,“嗯”了一聲,“原本我也不知道,所幸,後來又出來一人及時将她救了,對了,她是誰?你們爲何在一起?”
方才場面混亂,圍觀的人也多,他的心思又在郁書瞳這裏,也沒有怎麽仔細将那兩人看真切。
隻知道被救的是個女的,救人的是個年輕男子,風度翩翩。
能在如此危急的瞬間,将人救下,武功也可見一斑。
郁書瞳咬着唇瓣,一雙眼睛通紅地看着他,“她……我……她是,她就是早上來客棧找你,并和你一起去逛街的那個……”
“你說什麽?”
郁臨淵瞳孔一斂,大手扣住她的肩。
同時臉色大變地将郁書瞳還沒有說完的話打斷。
郁書瞳感覺到自己的肩骨都要被他捏碎,痛得皺眉将他的大手拿開,嘟囔道:“就是她,隻是戴了張面皮,我也是爲了跟蹤她,所以才……”
郁書瞳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眼前人影一晃,郁臨淵已經轉身大步而走。
可走了幾步似是想起什麽又停住,然後轉身,又朝回走,走到她面前,大手一把拉了她的手腕:“走,帶你去醫館檢查一下!”
郁書瞳被動地被拖着一頓疾走。
“我.......我沒什麽......”
她除了受到了驚吓,并未受傷,不需要去醫館。
而且,她驚魂未定,腳下還在發軟,拖着她這樣走,她根本受不了。
邊說,邊試圖将手抽出來,她想停下,她不想去。
卻是被郁臨淵沉聲道:“我說要檢查就得去檢查!”
方才那個女人似乎被那個救人的男子橫抱着離開的現場,然後,還很急切,一直說“借過,借過”。
她受了傷?
是不是受了傷?
顯然受了傷。
定然是去最近的醫館。
郁臨淵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就像是被什麽東西裹得死緊,連帶着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們怎麽會在一起?”腳下不停,他問郁書瞳。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聲音竟一時啞到不行。
郁書瞳見他極爲罕見的冷了臉,又啞了聲,也不敢再抗拒,隻得乖乖聽話、緊步跟着。
并氣喘籲籲地開始給他講事情的經過。
郁臨淵聽着,薄唇越抿越緊。
是他大意了。
方才随從找去他燒紙錢的地方,說郁書瞳不見了,他們兩人便一路找了回來。
這丫頭這麽多年一直被他二皇叔心肝寶貝一樣的寵着,從未出過門,根本不知人心險惡。
恐她出事,他召喚了隐衛,準備讓隐衛幫着一起找。
隐衛說,他們在跟蹤郁墨夜的時候,有看到郁書瞳,不知是有意跟蹤,還是無意湊巧,郁墨夜在前,郁書瞳在後,兩人都進了朱氏成衣鋪。
隻不過郁墨夜還沒有出來,郁書瞳先出來了,還上了一輛馬車。
或許太相信隐衛的辦事能力,又或許太低估那個女人的心機能耐。
他就真的以爲她還在成衣鋪裏沒有出來。
而郁書瞳人生地不熟,在蘭鹜既沒親人也沒朋友,怎麽可能會上什麽馬車?
心知不妙,他連忙騎了馬,循着隐衛說的馬車離開的方向去追。
然後果然就看到馬車失控,他聽到郁書瞳恐懼的叫聲。
然後,他就救下了郁書瞳。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壓根就沒想到車廂裏的他人。
也沒去看。
因爲壓根不在意。
卻做夢也沒有想到是那個女人。
他救走郁書瞳的時候,她應該看到他了吧?
他不敢想她當時的恐懼,也不敢想看到他救走郁書瞳而留下她時,她心裏的絕望。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出現,如果不是那人及時出手相救,她就死了。
她必死無疑。
老天,他都做了什麽?
擡頭望了望天,他想笑。
世事真是會捉弄于人。
越想做好的,越搞得一團糟。
越是在意的,越是造成傷害。
他那般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讓她知道,他已經識出了她。
就連她短短數日能耐地成了什麽閣主的夫人,他都不敢跟她生氣。
可最終,差點還是讓她死在了自己面前。
看來,她已經知道他識出了她,甚至知道有隐衛在跟着她,不然,也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再次出逃。
她本就這般不想面對他,不肯原諒他,結果他剛剛還這樣置她的生死于不顧,他……
他自己也覺得很無語。
圍觀的路人漸漸散去。
人群中,梅老闆走于其間,微微眯了眸子看着郁臨淵拉着郁書瞳急急離開的背影,眸底掠過陰冷。
今日算那個女人命大,逃過一劫。
若不是這個什麽狗屁的欽差大臣當衆揭穿他梅氏絲綢摻了雜物,他梅氏又怎麽可能喪失掉這次上用的供貨機會?
喪失掉一年的機會還在其次。
最重要的,他梅氏将永遠無法翻身。
就算不再摻其他東西,就算再純天然,梅氏信譽已毀,根本無法東山再起。
是這個男人毀了他,毀了整個梅氏。
所以,他要報複。
選絲會上,這個男人不是讓潇湘雲去祥瑞客棧找他嗎?
他就派人去祥瑞客棧蹲點。
終于被他發現,此次跟這個男人随行的,不止一個随從侍衛,還有一個女人。
出門在外,都帶在身邊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喜歡的女人。
既然,這個男人不讓他好過,不讓梅氏好過。
他就讓她的女人不好過。
所以,從昨日開始,一直到今日,他都在尋找機會。
隻不過,那個随從一直護在女人身邊,根本無法動手。
直到剛剛。
女人撇下了随從。
他想,機會來了。
就在他正發愁,這青天白日,又在鬧市,人來人往,不好下手的時候,那個女人竟然上了一輛馬車。
簡直天助他也。
馬這種畜.生一旦發起瘋來,那可是要人命的。
而他又正好随身帶着銀針,隻要一銀針刺上馬的癫穴,想馬不瘋都難。
所以,趁馬兒剛走起來,還未走快之時,他甩出銀針刺上馬的穴位。
一切順風順水。
而讓他覺得自己真的猶如神助的還在後面。
馬兒正失控的時候,迎面又有一輛馬車行來,且速度很快。
如果她的這匹馬正常,或許可以避開,但是,這種如果不存在。
所以……
他勢在必得。
讓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最後的緊要關頭,竟然被這個男人趕上來所救。
功虧一篑。
打草驚蛇了,下次想要動手就難了。
而且,現在那個男人讓官府介入了調查,事情就比較棘手了。
應該查不到他吧?
唯一的證據也就一枚銀針而已。
黑毛豬家家有,那銀針又沒刻他名字,普通銀針,應該查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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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館裏,潇湘雲徑直将郁墨夜抱進病房放在病床上,再出來喊大夫。
郁墨夜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于怎樣的心裏,就在這一下下無人的時間裏,飛快地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将臉上的這張新面皮揭下來,又将袖中她這段時間一直戴的那張拿出來,戴在臉上。
後來她想了想,除了好給潇湘雲交代,她其實是帶着私心的。
既然郁臨淵的那個女人已經知道是她了,就等于郁臨淵也知道了。
那她也沒有必要再戴這張新的。
而她戴原本的那張,至少,潇湘閣的人還能認她這個閣主夫人。
說白,此時此刻,她就是想要抓住潇湘雲這棵救命的稻草。
沒辦法,跟郁臨淵鬥,她鬥不過。
隻能倚仗潇湘雲。
潇湘雲跟大夫進來的時候,見到她變成原本的樣子,潇湘雲還愣了愣。
她連忙将手裏的那張揭下來的面皮朝他揚了揚,不好意思地笑:“方才戴了這個。”
言下之意,現在這張他認識的臉,是她真正的臉。
畢竟是見多識廣的人,潇湘雲也未表現出過多震驚,溫潤點頭:“嗯,難怪,方才都沒認出來。”
原本郁墨夜還想着要怎麽跟他解釋自己爲何戴面具,爲何在馬車上,又準備去哪裏?
他卻全部都沒問,隻讓大夫上前給她探脈。
郁墨夜想,或許人家根本就不關心,可能,他也早已忘記了自己說她是他夫人這件事。
畢竟當時隻是幫她。
從今日這件事可以看出,他就是有着俠義心腸的一人。
她戴着面具,他說了沒認出她,但是,在看到她危難時刻,他還是挺身而出、舍身相救。
說明,不論是誰,他都會如此。
如此一來,她就不免有些擔心,閣主夫人這個頭銜,她還能繼續用嗎?
還能繼續拿來當護身符嗎?
大夫探完脈,眉心微攏。
“夫人應該是受到了嚴重驚吓和身體上的劇烈颠簸,才會導緻胎氣大動……”
潇湘雲震驚在大夫的話中,郁墨夜卻是一把握了大夫手臂,急切問道:“孩子有沒有事?”
“夫人放心,孩子沒事,隻是,一定能要躺着靜養,以及服用保胎藥安胎,否則,就難說。”
郁墨夜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手攥了胸口的衣襟,她微微喘息。
還好,還好。
孩子沒事。
幸虧孩子沒事。
一個擡眸,看到潇湘雲正疑惑地看着她,她才蓦地想起,這一切潇湘雲并不知情。
而自己,還曾經跟他說過,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嫁人。
沒有男人,卻懷着孩子,難免讓人想不通。
她牽了牽唇角,朝他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此事說來話長,我有我的苦衷。”
潇湘雲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郁臨淵拉着郁書瞳雙雙闖進病房的時候,大夫正準備起身開藥。
對于突然闖入的兩人,大夫和潇湘雲都有些懵,郁墨夜目光淺淡。
三人都看着氣喘籲籲的兩人。
兩人卻都隻看着郁墨夜一人。
氣氛很詭異。
好一會兒,五人無一人出聲。
最終還是大夫打破了沉默。
“這位公子和這位姑娘是要看病嗎?外面大堂裏有大夫坐診的。”
“不是!”郁臨淵松開郁書瞳的手,一雙眸子攫着郁墨夜,一瞬不瞬,并伸手指向她:“來看她!”
大夫終于明白過來,哦,原來是熟人,來探病的。
郁墨夜眼簾顫了顫,沒有做聲。
按照原本的戲路,此時,應該說,多謝大人前來探望。
然,此時的她,一絲做戲的力氣都沒有。
她也沒有力氣矯情地問他,是來看她死了沒有嗎?
雖然,她的确差點死了。
若不是潇湘雲。
若不是潇湘雲的出手相救,此時的她,怎麽可能躺在醫館的床上,怎麽可能活着躺在這裏?早已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屍兩命。
她知道,自己戴着他未見過的面具,不應該怪他的不識。
但是,心裏終究是難過。
很難過。
因爲看着他裹走這個女子,而對她視若無睹的那一刻,那一份絕望真切地撕扯過她的心。
就如同當初得知他想要堕掉她腹中的孩子時一樣。
她做不到無視,至少現在做不到。
而且,他真的是來探望的嗎?
還是來展示恩愛的?
帶着一起來也就罷了,進了門還十指緊握呢。
潇湘雲看着郁臨淵,郁臨淵卻一直看着郁墨夜,薄唇動了幾次,卻又好像不知該說什麽,愣是一個字都沒說出。
看得邊上的郁書瞳急死。
她拉了拉郁臨淵的袖襟,又碰了碰他胳膊,郁臨淵才怔怔回神,轉眸看向她。
郁書瞳示意他,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在看着你呢。
他“哦”了一聲,眼梢微掠,看向潇湘雲。
四目相對。
兩個男人都靜看了對方一會兒。
帶着些審視,帶着些探究,也帶着些些男人之間微妙的較量。
然後,幾乎同時抱拳。
又幾乎同時出聲。
隻不過,郁臨淵說的是:“多謝公子出手救梁女!”
而潇湘雲說的是:“多謝公子前來探望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