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夜心情一團糟地回到家。
見她回來,可以在前面看店,梁子便起身去後面廚房做晚膳。
爲了不讓自己七想八想,郁墨夜坐下便開始印刷紙錢。
結果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很多都印重複了,印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拿開換紙。
滿腦子都是那個男人跟那個女子那什麽的畫面。
她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離開的這二十多天裏也沒有這樣啊。
除了十五那夜因爲擔心一宿未眠,其餘時候,都還好不是嗎?
她還以爲她已漸漸忘了他呢。
她還以爲慢慢的,她會徹底忘了他呢。
卻原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不去想,不是已遺忘,而隻是被深藏,深藏在心底的某處。
一旦觸碰,一旦重新出現在面前,就會如決堤的海水一般泛濫,讓人崩潰、将人淹沒,将人理智盡毀、讓人無所适從。
在回來的路上,她甚至沖動地想殺回客棧,殺個回馬槍,看他們兩人到底有沒有在做?
但是,她終是忍住。
這種做法很可笑。
想法本就可笑,她以什麽身份殺回去?
而且,要避開躲開的人不是她嗎?
他可是要堕掉她孩子的人。
他是最無情的人。
後來,她就一直用這兩句話來告誡自己,不停地警告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冷靜下來。
晚膳過後,梁子在收拾碗筷,郁墨夜就到前面來紮一天的帳。
雖然每日的生意扳着指頭都能數過來,但是郁墨夜還是養成了每天一結的好習慣。
郁臨淵邁過門檻,走進店裏的時候,郁墨夜正将賬簿合起來,而梁子洗好碗也正好從裏廂出來。
意識到有人進來,還以爲生意上.門,郁墨夜本來地張嘴就準備迎客,一擡頭,赫然發現是某人,她渾身一震,未出口的聲音就卡在了喉間。
而梁子更甚。
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見帝王驟臨,腦子裏一嗡,早已忘了郁墨夜說的種種,“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
郁墨夜汗。
所幸經過下午一番自我警告,她已經清醒理智了不少,腦子反應也快,攥緊手中賬簿的同時,她起身站起,禮貌客氣地笑:“大人怎麽來了?”
末了,又轉眸問向梁子:“梁男,姐掉的繡花針你找到了嗎?”
梁子這孩子雖然膽小怕事了點,但是,還算機靈。
一聽郁墨夜如此問,當即意識過來自己的反應不對,連忙做出低頭尋找的樣子,“沒,還沒……”
也學着她的樣子,捏了嗓子說的。
郁墨夜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見男人舉步走入,黑眸視線瞥着梁子,她朝梁子揚手道:“算了,一枚繡花針而已,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去沏壺茶來。”
梁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就快步去了裏廂。
郁墨夜将手中賬簿放下,繞過櫃台,一瘸一瘸迎了出來。
“大人是不是已經挑選好了供上用的商戶,前來通知于我?”
郁墨夜搬了軟椅,朝男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其實,大人不必親自前來,派個人來告知一下便可以了。”
男人也不客氣,一撩衣擺,坐下。
此時的他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襲月白色的軟袍,裁剪得很合體,讓他高大完美的身材盡顯。
“你這難道不是香紙鋪嗎?”落座後,他擡眸問她。
郁墨夜怔了怔,旋即又笑着點頭道:“是啊,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所以就順帶着做點小本買賣。”
“既然是香紙鋪,本官前來,怎麽會扯到挑選商戶上?”男人挑眉再次問她。
郁墨夜一時語塞。
片刻之後,才不太确定地開口道:“莫非大人也是來本鋪買香紙的?”
“不然呢?”
郁墨夜汗。
卻還得強顔淺笑:“那我還真是沒想到呢,大人是禦派欽差,家應該在京城吧?這買香紙是……”
“家在京城又如何呢?遙寄緬懷不可以嗎?而且,難道每一個前來買香紙的客人,夫人都要搞清楚對方家在哪裏,買香紙是燒給誰?”
郁墨夜再汗。
這人是來找她茬兒的吧?
微微一笑,她也不以爲意,“大人還真沒說錯,如果是遙寄的話,還真得問清楚是燒給誰,因爲要在紙錢上貼好誰人收的封條,不然,又不像是直接去墳頭一對一燒給對方,這樣隔着千山萬水,孤魂野鬼那麽多,難保不被别的鬼領去了,而貼着封條,有指明誰收,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男人亦是非常難得的笑了笑,問她:“夫人會通靈嗎?”
郁墨夜微怔,搖頭,實事求是,“不會。”
男人唇邊的笑意便更加濃郁了幾分:“那夫人怎麽說的就像自己也是那個世界的一樣?”
郁墨夜小臉就挂不住了。
這是在變相地說她是鬼呢。
你才是鬼。
你是惡鬼、色.鬼、厲鬼、不得超生的鬼!
心中憤懑、牙齒癢癢,卻不得不告訴自己忍耐。
唇角一勾,郁墨夜笑道:“這不都是書上這樣寫的,世人也這樣說嘛。”
這時,梁子沏好茶端了出來。
一個托盤,裝着一壺,兩杯盞。
郁墨夜示意他放在櫃台上,然後自己親自上前,倒了一杯呈給郁臨淵。
郁臨淵伸手接過。
大概是他的手太大,而杯盞太小的緣故,交接的時候,他的大掌差點裹了她的手背。
她一驚,連忙将手收回,好在他眼疾手快,已将杯盞穩穩端住。
優雅地掀開杯蓋,以蓋輕輕拂着茶面上漂浮的幾片茶葉,清脆的聲音一下一下刮過,在夜裏顯得尤爲明顯。
郁墨夜微微抿了唇。
終于還是心虛緊張的。
她看着他,廣袖下的小手不自覺地攥緊。
隻見男人終于停了刮拂,将杯盞送到唇邊,小呷了一口茶水,似乎忽然想起什麽,拿開,擡眸看向梁子:“你弟弟?”
郁墨夜知道,是問她的,遂點頭,“是的。”
“叫梁男?”男人又問。
郁墨夜繼續點頭:“嗯,是的。”
心裏也不禁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有先見之明,讓梁子一直戴着面皮,又幫他改了名字。
不然,像今夜這樣來得措手不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男人随手将茶盞的蓋子蓋上,隻手端着,騰出另一手朝郁墨夜豎了豎大拇指。
“你們的父母很了不起,能幫你們姐弟倆取如此名字,簡單直接,讓人隻聽一次,就能過耳不忘。”
郁墨夜再次汗了汗。
雖然他的話裏字字句句都是褒獎,但是,她卻是聽出了揶揄和興味。
不是誇,是損。
他在損她,她知道。
也懶得理會,示意梁子進屋去,免得小家夥一緊張又做出剛才那樣的驚人之舉來,那她就完了。
梁子颔了颔首,轉身進屋。
男人也起身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将手中杯盞放在櫃台上,就探頭朝裏面看,“是不是閣主在家?”
邊說,竟邊拾步跟着梁子的後面往裏走。
郁墨夜一驚,連忙追上去。
“夫君不在,他怎麽可能在呢?如果在,他定然親自去祥瑞客棧拜訪大人了,又怎會讓我一個婦道人家抛頭露面?”
聽到這裏,男人腳步頓住,回頭,“聽夫人這麽一說,本官覺得,閣主對夫人似乎還真不怎麽樣,自己的行蹤不跟夫人講不說,潇湘閣掌管着天下多少商号,堂堂潇湘閣閣主還有必要讓自己的夫人抛頭露面做這種死人的生意?”
郁墨夜一聽就不悅了。
“死人的生意怎麽了?生意又不分貴賤。而且,大人剛剛不是說,自己來我鋪中也是來買香紙的嗎?”
“哦,對,差點忘了正事。”男人忽然意識過來,便轉了身,往回走。
郁墨夜的心裏大大松了一口氣。
好險。
如果讓他直接沖到廂房裏面去,他送給她的那個夜光杯就擺在床頭櫃上,被他看到,那就死翹翹了。
看來,等會兒這些東西也得都收起來,以防萬一。
兩人又回到前面,郁墨夜一瘸一瘸走進櫃台。
“請問大人要些什麽東西呢?是紙錢、香燭都要嗎?”
男人面色微微有些凝重了起來,略略垂了目,似是在想。
靜默了片刻,才擡眸看向她,做了決定:“這些本官也不是很懂,就都要吧。”
“嗯,好。”郁墨夜瞥了他一眼,點頭。
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看他這個樣子,好像是真的要買了燒給誰一樣。
自櫃台後面取了一大摞紙錢出來,“請問大人要多少?”
“一般燒給親人燒多少?”男人未答反問。
郁墨夜歪頭一想,“這個嘛,不一定的,要看是什麽樣的親人,還要看自己的條件基礎對吧?後者大人自是沒任何壓力,所以,大人隻需看是什麽樣的親人?”
見男人臉色越發凝重了幾分,薄唇輕抿,沒有做聲,她以爲他不想說。
她還不想知道呢。
“其實這個問題大人不必糾結了,既然是自己的親人,多少隻是心意,對方不會在意的……”
“父母孩子的那種親人呢?”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男人忽然開口打斷。
郁墨夜一震。
父母孩子?
他的父母孩子嗎?
太後尚在,沒有孩子,所以,給先皇買的?
今日是先皇的祭日?
她記得以前看過大齊史冊,應該不是這個時候吧,她也忘了。
不管了。
“這種的話,大人就買十沓吧。”她笑着建議道。
一般人她建議買三沓,此人不是有錢嗎?
哼哼,此時不坑,更待何時?
而且,那麽多,要燒很久。
燒光他耐心!
“好,”男人點頭,“二十沓吧,來兩份。”
二十?
還兩份?
郁墨夜眸光一亮。
那豈不就是四十沓?
幸虧下午回來又印了一些,不然,都怕不夠呢。
“好的。”郁墨夜低頭數了起來。
還真是,四十沓一賣,就隻存剩六沓了。
“香和燭呢?”她又問向男人,問了也未等對方反應,緊接着又建議道:“香一般的話都是買一把,大人紙錢買了那麽多,就應該買差不多匹配的香,不然,香老早燒完了,紙錢還有一大堆也不好,所以,我建議大人就買三把吧。”
“白燭呢,一般也是買一對,大人也要多買些,道理跟香是一樣的,要差不多紙錢燒完,香燃完,燭最後滅掉,這樣就剛剛好,不然的話,亮光都沒有,何況大人的還是遙寄,對方要千裏迢迢過來拿,給對方留着燭火,照亮他、方便他趕路才對。”
男人點頭。
郁墨夜發現在這上面,這個男人似是很相信她,也是從未有過的順從。
“那就依夫人的,香三把,白燭三對,夫人算算一共多少銀子?”
“大人稍等。”
郁墨夜又轉身自櫃台裏面拿了三把香、三對白燭出來。
邊拿的過程,心中已經邊快速進行了默算。
紙錢十文一沓,四十沓,就是四百文。
香十五文一把,三把,就是四十五文。
白燭八文一對,三對,就是二十四文。
所以總共四百六十九文。
哇啦啦,從未有一天有這樣的進賬過。
又找了張大包裝紙,将香燭包在一起,“其實呢,大人登門買東西,是不應該收大人銀子的,白送給大人,我也是甘願的,但是吧,這種東西,不比其他東西,相信大人也知道的,必須自己掏銀子買,總共四百六十九文,零頭……”
“對了,方才夫人不是說,遙寄的要寫什麽名字封條嗎?”
郁墨夜一怔,“哦,對,差點忘了,是要寫的。”
光想着銀子了。
拿起櫃台上原本就有的筆,在硯台裏蘸了蘸,鋪開一張白紙。
“大人燒給誰?隻需要名字即可。”
“可本官也不知道他叫什麽?”
郁墨夜就傻了。
不是說自己的親人嗎?
父母孩子的那種親人。
怎麽會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呢?
見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攏了眉,一本正經道:“本官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麽,甚至都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因爲還未出生,還在他母親的腹中就滑掉了,是本官的孩子。”
男人的聲音忽然抹上了一層沙啞,郁墨夜心頭猛地一撞,連帶着手中的毛筆差點沒拿住,筆尖重重點在了白紙上。
一點黑墨迅速在白紙上暈開,越暈越大,就像是心底看不見的殇。
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明日就是這個孩子的四七了,所以,想買點紙錢燒給他。”
郁墨夜一直保持着垂眸看那一點黑墨的姿勢,沒有動,面皮也一定程度上掩蓋住了她蒼白的臉。
心裏卻是早已百折千回。
不是自己親手扼殺的嗎?
現在想起了要祭奠?
到底是真的想要燒點紙錢給對方,還是隻是想要借此來減少自己心裏的一點負疚感?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不能反應太過,不能讓他看出端倪,否則,下次就是真要祭奠了。
“既然不知道,就隻能不寫了,其實很也沒關系,大人可以燒的時候,說一說,用聲音召喚對方。”收了筆,放在硯台上,白紙也被揉做一團扔進邊上的垃圾簸箕中,郁墨夜面色如常道。
她的孩子好好的,她可不希望寫在什麽紙上燒掉找晦氣。
忽然想起還有一份。
“另一份知道對方的名字嗎?”她問向男人。
除了以爲堕掉的孩子,還有一人是誰?
男人低垂了眉眼。
雖然面色未動,櫃台上的燭火打在他的臉上,郁墨夜竟看出了幾分憂傷。
“不用了,另一份也不用寫名字。”好一會兒,男人才答道。
額,好吧。
郁墨夜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不過,也沒有關系,正好可以早點将這個男人打發走。
而且,還解決了她剛剛意識到的一個嚴重問題。
他認識她的筆迹。
在他的眼皮底下,刻意改變有些難,正想着要不要讓他自己寫。
如今不用寫了,正好。
郁墨夜将他買的所有的包好,一大包,在櫃台面上推給他,“好了。”
男人忽然呼了一口氣,似是從心事中回過神。
“謝了。”将那包東西抱過,他扭頭,準備走。
郁墨夜一急,這還沒付賬呢。
剛準備出聲提醒,對方自己也意識了過來,腳步頓住,回頭,“對了,還未付錢。方才夫人說,不應該收本官的銀子,甘願送給本官,但是,這種東西必須自己掏銀子,然後說零頭,是不是準備就收本官一個零頭,算是象征性的意思一下?”
郁墨夜汗。
剛想解釋,她剛才說零頭,是準備說,總共四百六十九文,零頭抹掉,讓他付四百六十文。
男人卻是已經自袖中掏了幾枚銅錢出來,往櫃台上一放:“零頭是九文,正好九文,潇湘閣财大就是氣粗,雖然這幾百文對潇湘閣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本官還是萬分感激夫人。”
九文?
九文!
男人揚長而去,郁墨夜半天沒回過神。
待她意識過來想要追上去的時候,男人已走了老遠。
她發現,他沒回頭,竟然似乎知道她在看一般,還揚了揚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