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将郁墨夜扶到軟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水給她。
許久,郁墨夜才慢慢回過神來。
其實,在回來的路上,她一直想着,逃,趕快逃,趕快離開蘭鹜,趁那個男人還沒有發現。
可待現在慢慢靜下來,她就改變了想法。
他又沒有認出來,她做什麽要逃?
而且,最重要的,她跟梁子好不容易在這個地方落腳,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她不想懷着孩子,還要四處奔波、颠沛流離。
再說,她如果逃了,反而此地無銀、欲蓋彌彰,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果斷決定留下來。
至少,在這裏,還有潇湘閣閣主夫人這個頭銜保護着她。
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會在蘭鹜呆多久,他在的這些時日,她要格外小心就是了。
以防萬一,她隻得實話實說,仔細跟梁子交代起來。
她将郁臨淵來了,自己其實是在躲他,以及上午在潇湘閣選絲會上發生的事都跟梁子講了一遍。
并囑咐梁子,萬一,萬一碰到他,或者他找上.門,一定要裝不認識他。
反正他們帶着面皮。
更不能将她腹中懷有孩子的事說漏了,這一點最是要切記。
也就是到這時,她才猛地意識過來,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光顧着給自己隐姓埋名改名字,梁子沒有改啊。
一聽到梁子二字,無異于聽到她郁墨夜的名字。
天,好險。
所幸及時發現,現在改還來得及。
哎呀,他應該不會跑去潇湘閣看登記的檔冊吧?
應該不會,他又沒有認出她,也未懷疑她,不會那般無聊。
而且,潇湘閣也應該不會輕易将這些信息外洩。
郁墨夜隻覺得一顆心大起大落。
梁子就看着她一驚一乍,一會兒跟他說,一會兒又自言自語。
“我叫梁女應該沒關系,而且就算有關系,也已經叫出去了,他已經知道,所以,我們的店名叫梁氏香紙鋪也沒有關系,現在就隻需要給你想一個名字。”
“要不要換個姓呢?換了,好像我們就不是姐弟了,而且,突然換個姓,不習慣的話容易叫錯,所以呢,最好還是得姓梁,叫梁什麽呢?梁……”
郁墨夜捧着茶杯,冥思苦想了好久,蓦地眼睛一亮。
“哎呀,想來想去都想不到好的,竟然忘了一個最簡單的。”
“什麽?”見她兩眼冒光的樣子,梁子不禁有些期待。
“梁男啊!你想,當時,我取梁女的時候,是因爲覺得你梁子是兒子,我梁女是女兒,其實,梁女也可以是說性别女,那麽你是男性,就可以用梁男,多好,又是一個很好記很好叫的名字,對不對?”
梁子擡手捂額。
好吧,就沖她能取出梁女這樣的名字,他就不應該期待的。
果然是最簡單的一個。
“怎麽?不喜歡?”見他一副無力扶額的模樣,郁墨夜問。
“沒有,喜歡,很喜歡。”
反正叫的人是她,他隻需聽和應,隻要她叫得不别扭,她叫得開心就行,他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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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心一直滋味不明地懸在半空中,連生意都沒了心思做。
好在有梁子。
她就躺在軟椅上失神。
半下午的時候,佘分閣主來了,還帶着那兩個在選絲會上進入前三甲的商戶一起。
求她。
求她幫忙,幫忙聯系潇湘雲。
佘分閣主說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因爲梅老闆先搞了那麽一出事,已經欺君在先。
如果遲遲還選不出供上用的商戶,怕是會誤了皇室裏的事。
皇上若怪罪下來,那個欽差大臣定然不會自己承擔責任,肯定會将責任丢給潇湘閣,而且,他也的确有理,潇湘閣理虧。
所以,他很擔心,若事情發展成那樣,他一個蘭鹜分閣根本承受不了。
郁墨夜欲哭無淚。
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如他所說,會有這些問題,而且,她覺得,或許比他說得還要嚴峻。
因爲,隻有她知道,那人自己就是皇上。
若他存心找茬兒,或者說,若他鐵了心想要潇湘雲出來,他保不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可是,她愛莫能助啊。
她真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她要如何跟他們說,自己跟潇湘雲的關系?
總不能說他們不是夫妻,是假的。
沒有辦法,她隻能說,自己也不知道潇湘雲在哪裏,是真的不知道。
但是他們明顯不信。
其實,她自己都不信。
用他們的話說,她跟潇湘雲是夫妻,就算不知道潇湘雲在哪裏,也應該知道怎樣聯系上他?
可是她真的不知。
佘分閣主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苦口婆心試圖說服她、外加好話說盡、各種求她。
到最後,郁墨夜都想求他了。
求他不要再說了,求他不要再求她了。
最後的最後,大概是見她死活不依,佘分閣主也沒辦法了,提出了一個唯一可行性方案。
“既然閣主不在,也聯系不上閣主,那就隻能請閣主夫人代閣主跑一趟祥瑞客棧了。”
此方案一提出,兩個商戶當即贊同。
可郁墨夜卻傻了眼。
有沒有搞錯,那個男人她避之都唯恐不及,讓她自己找上.門去?
見她依舊不同意,佘分閣主差點都要給她跪下了。
“我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但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攸關潇湘閣的命運,不得不做,想來想去,也隻能由夫人來做,畢竟夫人跟閣主是夫妻,妻子代表丈夫,對方也無話可說。”
郁墨夜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還從來沒有這般爲難過。
去,她心裏真的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
不去,又真的有些說不過去。
不管怎麽說,潇湘雲幫她在先,對她有恩,他們潇湘閣有事,她又怎麽能做袖手旁觀的白眼狼?
無奈,隻得應允。
“我試試吧,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證。”
見她終于答應了,佘分閣主喜出望外,兩個商戶也是開心不已。
分閣主讓兩商戶将絲綢留下,三人這才離開。
郁墨夜坐在軟椅上,細細思忖着對策。
該如何打招呼,該如何說,該如何面對他,該如何告辭,她都一點一點想好。
末了,又跑到銅鏡前,對着鏡子上上下下地仔細看自己。
臉上的面皮有沒有纰漏?身姿會不會看出什麽端倪?
她的眼神,她的神态,她臉上的表情,她的習慣動作,全部都一一确認了一遍。
覺得萬無一失了,她才跟梁子打了聲招呼,抱着那兩匹絲綢出了門。
祥瑞客棧門口,郁墨夜又停了片刻,擡頭望着門頭上的牌匾,她深深呼出一口氣,進門。
沒有在櫃台前停留,她直接上二樓。
所有的客棧基本都一樣,一樓是大堂、飯廳、用膳的雅閣,二樓是客房。
他說他住天字号。
此時天色已接近黃昏,落日的餘晖斜鋪進走廊,一地的紅彩。
順着雕花走廊,她一間一間往前找着,一顆心也随着腳下的步子,一點一點拎起來。
她暗罵自己的這點出息,這人還沒見到呢,呼吸就已經開始亂了。
心頭微躁,就在她準備重新将想好的說辭再在腦子裏過一遍的時候,忽然聽到前面傳來開門的聲音。
是距離自己三間的廂房。
門開後,一個衣着華麗的年輕女子走出。
女子剛一出來,身後的門就關了,女子似乎意識過來什麽,又轉身敲門。
不是敲門,是拍門,用整個小手的手掌拍門,邊拍邊嚷嚷:“皇……欽差大人,大人,你關門關得那麽急做什麽?差點夾到我的腳後跟了。”
郁墨夜呼吸一滞,人就僵在了當場。
門後面傳來男人低醇的嗓音,她再熟悉不過。
“又怎麽了?我要沐浴了。”
“等一下,你還沒給銀子我呢。”
裏面似是一聲低歎,有些不耐,又有些無奈,還透着一絲寵溺,“買一根糖葫蘆的銀子都沒有嗎?”
外面女子噘嘴,“我要花你的銀子。”
門開了。
在郁墨夜這個位置,看不到門後面的男人,隻看到伸出一隻手,可以看到肌肉結實的腕,以及手背和腕上的青筋。
遞給女子一錠銀子。
女子開心接過:“先走了,你慢慢洗。”
說完,轉身。
門再次關上。
郁墨夜見狀,連忙側身倚在走廊的護欄上,假裝看夕陽西斜。
女子風一般從她身邊歡快地跑過。
側首看着女子粉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郁墨夜愣了好一會兒。
這才多長時間,就有新.歡了?
還帶着一起來了蘭鹜。
而且,聽方才兩人的對話,關系不是一般的親密。
男人很随意,女子也很随意,男人沒有居高臨下的帝王之姿,女子也完全沒有将他當做是皇帝,這種關系……
心中忽然鈍痛,她緊緊将兩匹絲綢抱在懷裏,深深地呼吸。
他是天子,本就是三宮六院,佳麗如雲。
她已離開,再無瓜葛,又在在意什麽?
稍稍定了定心神,她舉步走到廂房的門口。
鼓了鼓勇氣,她才騰出一隻手,擡手,敲門。
裏面再次傳來不耐和無奈的聲音:“又怎麽了,我的大小姐?就知道你不消停,門沒栓。”
郁墨夜的手滞在半空中。
她自是聽出來了,裏面的人以爲她是方才那個女子呢。
隻是這話、這語氣……
心口又開始抽疼,她甩了甩頭,想要丢掉這些惱人的情緒。
推開門,她走了進去。
廂房裏沒有人,水聲入耳,來自于屏風後面。
她這才想起,男人方才說自己要沐浴。
汗。
他沐浴,她就這樣直接進來,好嗎?
顯然不好。
可他既然在沐浴,還爲那個女子留着門,說明,他覺得那個女子直接進來,并沒有什麽不好。
這讓她更加地确定了兩人的關系,也更加的難受起來。
“是不是嫌銀子少了?錢袋在官袍的袖袋裏,自己拿,你個敗家女,别把我的銀子不當銀子。”
大概是沒聽到她出聲,屏風後的男人邊洗邊先開了口。
郁墨夜怔了怔,思緒停留在“敗家女”上回不過來。
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一個人呢。
雖是責怪,卻隻聽得出寵溺。
敗家?誰的家?他的。
眸色一痛,她皺眉,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清了清喉嚨,她捏着嗓子開口:“欽差大人,我是潇湘閣的梁女。”
裏面原本還嘩嘩大作的水聲戛然而止。
也不出聲,也沒水聲。
廂房一瞬間靜得出奇。
郁墨夜眼簾顫了顫,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看來,她這樣貿然進來,的确太不妥了。
被吓到了吧?
也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是她唐突了。
連忙開口解釋:“不好意思,我無意冒犯大人,聞見大人說門沒有栓,所以就推門進來了,并不知道大人在沐浴,請大人海涵。我此次前來,是代表夫君潇湘雲給大人送挑選的絲綢過來,夫君不在,一時也聯系不上他,我才不得不替他前來,也請大人見諒!大人慢慢洗,我将兩匹絲綢放在大人的桌上了。”
郁墨夜一口氣說完,将手中絲綢放下,正欲轉身離去,卻是聽到屏風後的男人略帶揶揄的聲音響起。
“這就是你們潇湘閣的待客之道嗎?閣主不露面,讓一個女人前來也就算了,難道東西也不用親自交到對方手上,随便往哪兒一扔就可以了?”
郁墨夜汗。
還真是麻煩。
又矯情又麻煩。
牙齒恨得癢癢的,卻隻得強忍住。
她咬牙,耐着性子,“那大人先洗,我出去在門口等。”
說完,再度準備出門,卻是又聽到男人的聲音緊随而起。
“不用,哪有讓閣主夫人在門外等的道理?夫人且稍坐片刻,本官馬上就好。”
郁墨夜默了默,覺得還是不妥。
“沒事,大人慢慢洗,不急,我還是去外面等比較好。”
正欲邁腳,裏面蓦地傳來男人的一聲輕嗤:“夫人緊張什麽?搞得像未出閣的小姑娘一樣,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的身子。再說了,隔着屏風,夫人能看到本官的身子嗎?看不到吧?既然看不到,夫人又何必出去多此一舉?”
郁墨夜無語。
雖然隔着屏風的确看不到,但是,要不要說得這般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