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夜微微眯了眸子,凝着男人。
其實就在剛剛他撩袍坐下的那一刹那,她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蓦地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樣的身形,一樣的讓她不敢直視的眼神。
曾易容過黃三,所以……
可是,此刻她所有的懷疑都被這一杯酒給打消得幹幹淨淨。
某人可是滴酒不能沾的。
許是喝得太急,一下嗆住,男人蹙眉側首“咳咳”了起來。
大概意識到她在看着她,男人很快止住咳,将手中的空杯盞倒扣在桌上,大手又端起另一杯,飲下。
這廂蕭震亦是一杯接着一杯,輕松自如,不時還擡起眼梢,看向自己對面的對手。
“兩位公子好厲害。”
老.鸨驟然出聲,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一看,兩個男人竟然十杯酒已經喝光了,随侍的女子正在給他們二人倒下一輪的十杯。
再看看兩人,似乎都還清醒得很。
隻不過,蕭震兩頰微微染了點淡紅,而另一個男人卻恰恰相反,臉色比沒喝之前還要白。
第二輪開始。
兩人又是一杯接着一杯飲下。
蕭震臉上的沱紅更甚,而另一個男人的面色也更加蒼白如紙。
第二輪的十杯結束,兩人其實都已經微醺。
特别是那個林姓男人,臉上無一絲血色,就連嘴唇都白了。
隻不過兩人的意識都還非常清楚。
趁倒第三輪酒的時候,林姓男人起身,說要去一趟恭房。
舉步的時候,腳下一軟,差點摔跤,所幸他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軟椅的椅背,才險險穩住自己的身子。
邊上站的随從連忙上前将其扶住。
郁墨夜看着這一幕,眼簾微顫,心裏說不出來的感覺。
本來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結果搞成了這樣。
如果雙方都各讓一步,也不至于鬧到鬥酒。
其實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到底是爲了避子藥,還是爲了顔面?
或許是後者吧。
不然不會如此拼命。
男人在随從的攙扶下出了門。
而這廂蕭震其實也沒見好多少,一張臉紅得就像是關公,還不時擡手去捏自己的眉心,想來是纾解難受和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
郁墨夜很想說,要不就到此爲止,算了吧,但是,她知道說了也隻會白說,終是沒開口。
第三輪的十杯酒倒好,卻遲遲未等到去恭房的男人回來。
就在郁墨夜有些擔心莫不是出了什麽事的時候,男人随從回來了。
隻見随從,不見男人。
“不好意思,我家主子醉得路都走不了,我已經扶他去雅閣休息了,他讓我過來跟大家說一聲,他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認輸,心服口服。”
幾人皆是一怔。
就這樣認輸了?
不過方才看他那個樣子,的确是醉得不輕。
随從的聲音還在繼續。
是對着蕭震說的。
“我家主子說,蕭公子好酒量,希望來日有機會再切磋,願賭服輸,此次的藥歸蕭公子得。”
說完,又轉眸看向老.鸨。
“所有的銀兩請嬷嬷都算我們賬上!”
最後才走到郁墨夜面前。
“主子說,隻怪他酒量太淺,才導緻這次的生意沒能做成,請四公子看在他曾施一袍之恩的份上,能達成下筆生意,三日後,清風茶樓,他等公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話落,也不等郁墨夜做出反應,便對着她一鞠,又對着蕭震跟老.鸨一鞠:“我去照顧我家主子了,告辭。”
等随從走了出去,三人這才一個一個反應過來。
“不會有事吧?”郁墨夜有些擔心。
别到頭來藥沒得到,還出個什麽事。
“喝醉酒而已,能出什麽事?”老.鸨很不以爲然。
“可是我剛才看他臉色不對,白得吓人。”郁墨夜微微抿了唇。
老.鸨就笑了,“你看到哪個喝醉酒的人臉色是對的?通常就兩種反應,一種,紅臉,一種,越喝越白,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上臉不上臉,上臉的就紅,不上臉的就白,你看,蕭公子就屬于上臉的,而林公子就是不上臉的那種。”
老.鸨邊說,邊指了指蕭震。
郁墨夜便沒再做聲。
也是,若出了什麽事,那個随從肯定過來會講。
而且還讓随從給每個人都帶了一番話過來,看來,意識都還清醒着,不至于有事。
将面前桌上的藥丸連着帕子一起端起,她起身走向蕭震。
“一共三十五粒,大當家的就付三十粒的錢吧。”
上次在天明寨,她也叨擾他不少。
特别是那碗引起風波的避子藥。
她一直心存感激。
而且離開的時候,他還送她、郁臨歸以及郁臨淵三人一人一件大氅,雖然她的已經被某人燒掉,但是,那東西貴重,她心裏有數。
蕭震沒有接,隻是有些搖搖晃晃地擡頭朝她看過來。
郁墨夜蹙眉,“你……還好吧?”
“沒事。”
雙手朝桌面上一拍,他撐着站起身。
“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天明寨,要不,你幫我将這些藥送去天明寨給蕭魚,盤纏我出,我另付你報酬。”
啊?
郁墨夜怔了怔。
“蕭魚不是也不在天明寨嗎?前段時間見到,她說下來找你了。”
“哦,是嗎?”蕭震眸光微閃,回道:“我還不知道這事兒,以爲她在呢,那,你去天明寨可以交給蕭逸,對,交給蕭逸就行。”
郁墨夜有些爲難。
“對不起,我可能不能幫你,要不,你另外找一個人,你寨下弟子衆多,分寨也多,找個人應該不難……”
邊說,郁墨夜邊用帕子将藥丸包好,遞到蕭震的手中。
蕭震微微垂目,掠了一眼手中的東西,又挑起眼梢,朝她看過來,“爲何不能幫?你不是說,本就打算去天明寨的嗎?”
郁墨夜這才想起鬥酒前,自己情急之下的确說了這話,擡手摸了摸後腦勺,有些窘迫。
那不是緩兵之計嘛。
“我……我也想起有些事情要辦,等辦完了,才能去天明寨。”
“是嗎?什麽事?赴剛才那個男人三日後的清風茶樓之約嗎?”蕭震輕勾着唇角看着她,被酒精染上幾許血絲的眸中帶着絲絲涼意。
郁墨夜微微怔住。
若不是他提,她都忘了方才随從跟她說的,那個男人三日後在清風樓要跟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是,我是真的有其他事要辦。”
這個時候,怎麽能貿然去天明寨?
郁臨淵他們肯定會尋到那裏,或者早已經在必經的路上布下了天羅地網等着她也未定。
她不能去天明寨,也必須盡快離開京師。
至于方才那個男人的約定……
到時候就讓梁子幫她送封信過去跟他言明就好。
許是見她沒有一絲松口的意思,蕭震也沒有再勉強。
“好吧,那等你事情辦好了,歡迎你去天明寨。”
“嗯,好的。”
五指一收,将藥丸以及帕子攥于手心,他攏進袖中。
末了,又掏出一個錢袋,并未從中掏銀子,而是直接将整個錢袋遞給她。
“不可以不收,借給你的,等你來天明寨的時候還給我。”
聲音不大,蘊着酒到深處的黯啞,但是,語氣卻是帶着不容人拒絕的強勢和堅決。
郁墨夜怔了怔,看那錢袋鼓鼓囊囊,絕非一般數目。
并不想接,可是又不想在這上面多做糾纏。
猶豫了一會兒,才伸手接過:“謝謝!”
似乎天明寨的那個蕭震又回來了。
那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又是什麽意思?
想起自己不會去天明寨,根本沒法還,她故意問道:“你就不怕我揣着銀子走人,賴賬不還?”
蕭震輕嗤了一聲:“隻要你問心無愧做得出。”
郁墨夜怔住。
沒來由的,她忽然生出一種,這個男人借錢給她,就是爲了讓她上天明寨的錯覺來。
“生意做好了,銀子拿到了,不走嗎?”蕭震問她。
她回過神。
“哦,你有事先去忙吧,我還要跟嬷嬷結一下賬。”
她可是答應老.鸨事成之後給她二成。
蕭震沒有做聲,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外走。
郁墨夜望着他的背影,發現他背脊挺得筆直,腳下的步子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虛浮。
看來,二十杯酒對他來說,也算是極限了。
再喝下去,怕是也要倒。
本是想追過去問他到底能不能行,身邊連個随從都沒帶,卻是被老.鸨一把拉住了:“來來來,先将我們兩個的帳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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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震扶着樓梯下來,快步出了怡紅院。
然後又快步繞到邊上的小巷,剛入巷首,就實在忍不住了,張嘴嘔了出來。
平素飲酒不多,今日一口氣喝下二十杯,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而且還是比較烈的棗集美酒。
其實他早已不行了,完全靠一股心火強撐着,所以,最後他也不敢多做逗留。
“嘔——”
扶着牆,他将胃裏翻湧的東西全部給吐了出來。
******
将老.鸨的銀子付了,郁墨夜心滿意足地出了怡紅院。
哇啦啦,有錢了,有錢了。
她要離開,要趕快離開。
想起這段時日梁子對她的照顧,她決定先回破廟等他跟他道個别再走,順便給他一些銀兩。
她知道,若不是這個小男孩,她可能已經死了。
破廟裏,梁子正好在。
見到她回來,梁子迎了出來:“你去哪裏了?我以爲你走了,我正準備出去找你呢。”
郁墨夜心裏頭暖暖的,拉了他的手,一起進了破廟,“我出去賺了一筆銀子。”
邊說,邊将蕭震給她的那個錢袋拿出來揚了揚,“見者有份,你也有。”
梁子驚訝。
“你做什麽了?隻半日時間,就賺那麽多銀子。”
見梁子一臉疑惑,郁墨夜笑:“放心了,沒做壞事。”
“回府拿的?”梁子問她。
回府?
郁墨夜微微一怔,想起前面自己的那些謊言,禁不住樂了。
點頭,“對對對,回府拿的。”
打開錢袋的束口,拿出三分之一的銀兩塞到梁子手裏,她學着蕭震的語氣。
“不可以不收,就當我謝你的,謝你的救命之恩,你若不收,我就生氣了。”
梁子被她唬住,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是要回去了嗎?”
“嗯,以後你一個人,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到這裏的時候,郁墨夜眼睛都潮了。
若不是她自己也自身難保,若還是四王爺還在四王府,她一定将他帶走。
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等會兒寫一封信,你三日後幫我送到清風茶樓,給一位姓林的公子。還有,我們兩個交換一下衣袍。”
身上這套錦袍太打眼,太易引起人的注意,而且太大,她穿着不合身,不方便出走。
還是低調一些比較安全。
梁子不明所以。
她也不便解釋,“我有我的原因,如果你覺得這套衣袍太大,你也穿着不方便,你等會兒拿銀子去買身好的合身的,對了,三日後你去清風茶樓的時候,最好能穿這件,這樣人家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免得到處找。”
“好吧。”
雖然還是沒有明白怎麽回事,但是梁子知道她不會害他,便依言解了身上的外袍遞給她。
她也脫了自己的這件。
兩人交換。
将陳舊的外袍套在身上,郁墨夜一邊攏,一邊道:“我再給點銀子你,你現在去幫我買一副筆墨紙硯回來,我要寫信。”
“好!銀子就不要了,你已經給了我那麽多。”
梁子說完,衣服都沒穿好,就跑了出去。
他現在根本不缺銀子,某個男人給了他那麽多,現在她又給了他不少。
當務之急要做的,并不是去買筆墨紙硯,當然,這些也要買,隻是,在買這些之前,他得将有人要離開的消息送出去吧。
破廟裏,郁墨夜望着他跑得飛快的背影笑着搖搖頭,同時系好腰間的袍帶。
手指忽然觸及到什麽,她一怔,垂眸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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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雅閣内
看着床榻上的男人面色就像是被大石碾過一樣蒼白吓人,侍從慌亂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公……公子……”
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喊人,或者去找大夫。
他見過不少人醉酒,卻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
不會死吧?
若是死了,那就麻煩大了。
其實他跟他并不認識,他隻是在路邊擺攤給人寫家書賺點小錢,被這個男人臨時雇的。
男人給了銀兩給他,讓他買了衣袍,還送了塊玉佩給他,讓他跟他做一日随從。
方才準備買入避子藥時,讓他付賬,甚至将錢袋也給了他。
所以,現在……
是不是跑掉比較好?
不然的話,若是攤上人命就真的麻煩了。
他們兩人這種臨時關系會讓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
對,跑,必須自保。
這般想着,他便這般做,轉身就出了雅閣。
床榻上,男人微微阖着雙目,胸口急速地起伏。
其實他是有意識的,隻是他在調息。
強自調息。
因爲他要沖開被自己點的幾個大穴。
身邊沒有會武功的人,他隻能靠自己沖。
他滴酒不能沾,沒有辦法,必須喝,他就隻得封住了自己的幾個大穴。
封住大穴,可以勉強喝一些酒。
可是,封住大穴,會讓全身的氣血逆行,傷及五髒六腑。
若時間長,更有可能斃命。
這些後果他清楚得很。
這也是哪怕跟太後那種精明的女人在一起,他也不會用如此冒險的辦法,而是想其他借口推掉飲酒的緣故。
可是方才,方才那樣的情勢下,他竟然就這樣做了。
感覺到一股熱浪從丹田直直往上,他陡然睜開眼睛,凝起所有真氣,拼盡全力一掙。
喉嚨裏難以抑制地逸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他終于沖開了幾處大穴。
而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逆流滞住的氣血猛地往上一湧,排山倒海一般碾壓過他的四肢百骸。
他幾乎承受不住,再次痛苦地悶哼出聲。
并有什麽東西往他喉嚨裏一竄,逼迫着他張嘴,殷紅的血泉就從口中噴濺而出,濺得床榻、地上到處都是。
他張着嘴喘息着,連歪一下頭的力氣都沒有。
喉嚨和胸腔裏的刺啦聲一聲緊似一聲。
看來,大穴被封住的時間還是太長了。
緩緩阖上眼睛,他試圖讓自己的氣息慢慢平下來。
沒用。
根本沒用。
他提不上内力,使不上力氣,他根本就是無能爲力。
難道真被樊籬說中了?
樊籬曾告誡過他,千萬别嘗試用封大穴的方法來喝酒,會死得很難看。
想想,如果他就這樣死了,還的确有些難看。
一介帝王,死于妓.院,且滿室鮮血,死相可怖。
就在他意識慢慢變得有些稀薄的時候,忽然,唇上一重,有人吻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