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夜踮起腳尖探頭朝屏風裏望了望。
因爲拉扯腰間的衣袍傳來異樣,她又連忙收回了身子。
躲雨的那個男人身形高大,他的袍子她如何能穿得下?
沒有辦法,她整理了一番,做了做手腳。
在腰間的地方折疊了一段,然後靠束腰的錦帶系住。
所以掉不下來,也看不大出。
方才因爲自己翹首張望的動作,差點将錦帶裏面的衣袍給拉扯了出來。
正欲舉步走近屏風,一旁清瘦的侍從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公子,你這避子藥怎麽賣?”
郁墨夜回神,“哦,按粒賣。”
“多少銀子一粒?”
郁墨夜細細掃過眼前的侍從,衣着顔色雖然是暗淡的灰色,卻也是上好衣料,甚至還佩戴着玉佩。
連一個侍從都這般,想來裏面的那位正主定然非常有錢。
想了一下,郁墨夜猶猶豫豫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她也是根據上次自己去醫館買的那種避子草藥的價格來定的。
草藥一包是十文錢。
雖然她的避子藥一粒等同于一包草藥的功效,且還方便省事,但是,考慮自己也不是爲了賺錢,而是急需要錢,所以,她是決定等價賣出的。
就十文錢一粒。
可是難得碰到一個主動要買的,且還來頭不小的樣子,她腦子一熱,就伸了一個指頭。
其實伸完,她就後悔了。
一兩銀子可是十文錢的一百倍。
别自己獅子大開口,将唯一的主顧給搞沒了,那她到時候就真是哭都沒地兒哭。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又豈能收回?
她隻好連忙又道:“能慧眼識珠,選擇這個避子藥的人,想來定然是見過大世面……嗯……的貴人。”
絞盡腦汁想了一些恭維的話,她又開始介紹避子藥。
“這個藥最大的好處就是攜帶方便,作爲男人,我們都懂……都有情難自禁的時候對吧?”
感覺臉有些發燙,她還得梗着脖子繼續介紹,“比如,野外啊,小樹林啊,馬車上,船上啊,總有那麽些地方沒辦法立即抓藥對吧……而且,既然來怡紅院這種地方,自然是不能讓對方懷上自己的孩子,以免日後各種麻煩對吧……”
裏面傳來“咳”的一聲輕咳,郁墨夜心中咯噔一下,連忙噤了聲。
千萬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眸子一轉,她拿出瓶子倒出一粒,伸到了随從面前。
“這樣吧,你先讓你們公子看看,先驗貨後付錢。”
雖然這貨吧,一時半會兒也沒法真驗,但是至少可以看看外觀。
若是個懂藥的人,興許聞聞氣味也能知曉裏面的藥分是些什麽。
侍從并沒有接她手中的藥丸,而是恭敬地後退一步,轉身進了屏風詢問裏面的男人。
片刻的功夫,就又走了出來。
“好,每粒一兩銀子,這瓶藥我們公子都要了!”
一瓶,都要?
郁墨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不是對方以爲一瓶藥就是一粒啊?
一兩銀子一粒已是坑騙于人,若再這樣坑蒙,未免太過分。
“一瓶有三十五粒呢。”
她實事求是跟侍從确認。
“嗯,那也就是說三十五兩銀子對吧?”
侍從問她,似乎并不以爲然,邊不徐不疾伸手進袖袋中掏錢袋,邊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郁墨夜大喜。
就真的這樣全賣出去了?
啊啊啊!
沒想到自己還有幾分做生意的頭腦呢,靠着三寸不爛之舌竟然真的将這瓶藥推銷出去了,而且還賣出了天價。
突然之間好佩服自己!
将倒出的那一粒藥裝入瓷瓶中,準備一起給對方,忽的想起什麽,又縮了回來。
擰開瓶蓋,她将藥丸全部倒在掌心上。
她隻賣藥,瓷瓶她得留着。
這是那個男人唯一送給她的東西。
這也是她走之前爲何帶上這瓶藥的緣故。
一來,也算留着做個念想,二來,放在府中被人發現難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其實,原本她還想帶上那枚發簪的,去江南的路上他買的那枚雙蝶發簪。
後來想了想,或許自始至終,他想送的人都是顧詞初吧。
因爲在船上她讓他下船去買時,說的就是買回來帶給顧詞初的禮物。
然後在太後的鳳翔宮家宴時,王德還主動提出來說她給顧詞初買了發簪。
現在想想,若不是郁臨淵的意思,王德又豈會這樣講?
都是她傻。
她還死乞白賴地說發簪掉了,将其留了下來。
那本就不屬于她的東西。
所以,這次出門,她就沒有帶,隻帶走了這瓶藥。
隻有這個才是真正送給她的。
哦,不對,似乎還有一個。
就是江南成衣坊裏那件被剪了幾個破洞的銀蝶成衣。
那件也不是專門送給她的,隻是她獨自留下來的罷了。
見她将藥丸全部倒出來,侍從很疑惑,“怎麽……”
她讪讪一笑,“哦,是這樣的,這個瓷瓶我不能賣,所以……”
正說着,就看到老.鸨一臉喜色地走了進來,“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在這裏,快快快,将藥給我,我幫你找到大主顧了,對方答應一瓶全買了,一兩銀子一粒,怎麽樣?是不是辦事速度很快?”
郁墨夜錯愕得微微張着嘴。
點頭。
的确很快。
快得讓她都措手不及了。
她這邊可是已經都談好了。
見她杵在那裏不說話,老.鸨冷了她一眼,“怎麽?傻了?”
說完,上前來作勢就要拿她手裏的藥丸,被她五指連忙一收,攥住。
“不是,嬷嬷,是這樣子的,我剛剛跟屏風後的這位公子談好,他也已準備全買。”
老.鸨的臉瞬間就挂不住了。
擡眸疑惑地瞟了一眼屏風,又瞥了瞥随從,最後朝郁墨夜壓低了聲音不悅道:“那你做什麽還要我幫你?我可是費盡口舌,人家才答應買的,現在倒好,你賣給了别人,你讓我如何跟人家交代?”
說完,也未等郁墨夜反應,便擡起頭,精明世故的臉上瞬時就堆起了燦爛的笑容:“要不這樣,跟這位公子打個商量,今兒個就先一人一半,等再拿到藥了,再補齊另一半如何?”
老.鸨是對着屏風裏的人說的。
這開門做生意,都是她的主顧,且一看都是來頭不小,她又豈敢輕易得罪?
既然誰都得罪不起,她隻能折中處理。
老.鸨的建議一出,郁墨夜連忙點頭。
此方法不錯。
畢竟隻是避子藥,又不是什麽補藥,又不能當飯吃,一下子沒必要買那麽多。
可建議雖好,對方并不願意。
清潤如風的聲音自屏風後面徐徐而出:“既然已經談好,爲何要出爾反爾?”
這是這個男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郁墨夜覺得聲音似乎有那麽一丁點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此時的她也顧不上想太多,這樣突發的情況,她完全沒有經驗。
所幸老.鸨在邊上。
“請這位公子不要誤會,我們并非出爾反爾,隻是希望公子能暫時讓出一半,下次再補齊公子的。”
“不讓。”屏風後面的人決絕幹脆。
老.鸨臉色白了白,略一計較,又道:“我們可以便宜,可以降價,一兩銀子兩顆……”
“不需要。”裏面的人依舊斬釘截鐵。
老.鸨就噎住了。
見對方油鹽不進,态度強硬,一副說不動的樣子,老.鸨回頭剜了郁墨夜一眼,壓低聲音憤然道:“都是你,事情現在搞成了這樣,你自己看着辦。”
說完,轉身,徑直朝雅閣的門口走。
郁墨夜就郁悶了。
讓她看着辦?
她能怎樣的看着辦?
正無措間,聽到門口傳來男人的聲音。
“嬷嬷怎麽讓我等那麽久?我不是跟嬷嬷說過了,拿了藥我還有要事要辦。”
郁墨夜呼吸一滞。
這聲音分明熟悉。
是誰?
她愕然回頭,就看到門外邊正攔住老.鸨去路的男人。
藏青色長袍、外披黑色大氅。熟悉的容顔入眼,郁墨夜瞬間瞪大了雙眸。
蕭震?
蕭震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所以,方才跟老.鸨要買避子藥的人是他?
怎麽會?
他買這麽多避子藥做什麽?
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來。
老.鸨在陪着笑臉解釋着:“是這樣的,稍微出了一點點狀況,公子莫急,請回雅閣稍等片刻,定然會給公子一個交代。”
“交代?”蕭震好看的眉宇瞬間就蹙了起來,“我隻是買藥,要交代做什麽?”
一個擡眸,他也發現了她。
四目相對,蕭震很是意外。
“四……”
見他張嘴作勢就要喊四王爺,她吓得臉色一白,連忙朝他使眼色。
蕭震何其聰明,頓時就反應過來,旋即就改了口:“四公子怎麽在這裏?”
老.鸨一聽,看了看他們兩個,眸光頓時就亮了,驚喜道:“哎呀,原來二位公子認識啊,既然都是熟人,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郁墨夜也微微松了一口氣,朝蕭震笑笑。
的确,對方是蕭震的話,讓他幫個忙,先讓讓,應該是可以的。
蕭震還沒怎麽搞清楚狀況,莫名地看看她,又看看老.鸨。
“這位公子就是賣藥的人,”老.鸨指了指郁墨夜,朝蕭震解釋道,“他手裏的藥剛剛跟人談好價格,準備賣了,所以……”
“所以,嬷嬷跟我談了那麽久,就隻是在尋我開心?”老.鸨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蕭震微涼的聲音的打斷。
老.鸨一震。
郁墨夜也震住。
說實在的,她有些意外。
意外他是如此反應。
怎麽說,他們也算是朋友吧?
“大當家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在這邊跟一位公子在談,并不知道嬷嬷也在跟你談,所以,人家說将藥全部買下,我便答應了,誰知,你這邊也要……”
“所以,你是不準備賣給我了?”蕭震問她,開門見山。
郁墨夜被問得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大當家的買這些藥做什麽?”
印象中,根本用不着啊。
“是不是理由夠充分,你就會賣給我?”蕭震站在門口看着她,一瞬不瞬。
郁墨夜輕抿了唇瓣,沒有做聲。
不明白爲何多日不見,這一見面,蕭震就如此咄咄逼人。
“天明寨山高路遠,去一趟集市太難,想要緊急弄一碗避子藥更難,這一點四公子應該已見識過,所以我趁此次來京,一次性多買一些,免得有個什麽突發情況,手忙腳亂,還惹出一堆糾複。這理由可以嗎?”
黑眸深深攫着她不放,蕭震朝她攤攤手。
郁墨夜臉色微微發白。
她不是傻子,自是聽得懂他這話裏話外,明顯是在說她,說她上次在天明寨一碗避子藥引起的種種。
不知如何回應。
身後卻在這時傳來動靜。
腳步聲,還有人聲。
腳步聲漸行漸近,聲音朗朗如風。
“怎麽?因爲是認識的人,所以就準備不顧誠信,不做我這邊已經談好的生意是嗎?”
感覺到聲音就響在身後不遠處,郁墨夜回頭。
果然就看到男人已經從屏風後走出來了,就長身玉立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
她本隻是一瞥,想要收回,可蓦地意識到什麽,她瞳孔一斂,又再次回望了回去。
并不陌生的眉眼映入眸底,她錯愕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就像是剛剛突然看到蕭震時一樣,意外到不行。
竟然,竟然是他!
是在破廟裏遇到的那個男人。
也就是她此刻身上這件錦袍的主人。
隻不過,此時他的身上已經着了一件新的衣袍。
“你……”
不知該說什麽。
且她猛然意識到,在破廟裏的時候,她是女兒身啊女兒身。
而此刻,卻是男子。
心頭狂跳,她看進男人的眼。
想要看到他的反應,想要看懂他所想,想要給他暗示,想要他别揭穿她,想要他幫她隐瞞。
而讓她微微詫異的是,男人竟然面色沉靜得很。
看到是她的那一刻,僅僅是眼波微動,識出了她,卻并未有太多震驚。
明明她是個女人,此刻卻是女扮男裝,不驚奇嗎?
看到賣藥的人竟然是她,難道不驚訝嗎?
都沒有。
隻是不帶一絲情緒地淡聲道了句:“原來是你。”
而相反,不是當事人的老.鸨卻是做出了很大的反應,難以置信地問道:“也是認識的嗎?”
見兩人都沒有做聲,表示默認,老.鸨喜笑顔開:“哎呀,真是緣分啊,竟然都是認識的,既然都是朋友,有事好商量不是,所以吧,這藥的話……”
“我們不是朋友。”男人忽然開口,将老.鸨的話打斷。
老.鸨面上笑意一僵,看向郁墨夜。
郁墨夜面色也是微滞。
又聽到男人的聲音接着繼續:“我們隻是萍水相逢,我給了一件袍子給她,她給了一粒避子藥給我,僅此而已,我們甚至連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如此能稱之爲朋友?”
說完,還問了郁墨夜一句:“我說的對嗎?四公子。”
郁墨夜沒有做聲,心裏早已是滋味不明。
世界很大,世界也真小。
她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怡紅院裏遇到這兩個男人。
一個天明寨大當家的,且一直給她感覺,是個非常自律的男人。
出現在怡紅院這種煙花之地不說,還竟然買避子藥。
還有面前的這個男人。
他不是還随身帶着心愛之人的荷包嗎?還那般珍惜、那般小心翼翼的樣子。
這種人難道不是眼裏再無其他女人才對嗎?
怎麽會也出現在這種污.穢之地,也買避子藥?
難道這就是世間的男人?
她永遠都不懂的男人?
就像她不懂的那個帝王一樣,他可以心裏裝着一個池輕,卻對她做着她認爲隻有夫妻才會做的那種行爲?
她真的很困惑。
還有,今日這兩個男人的态度也讓她很意外。
蕭震性子雖然有些清冷,有些沉澱,但是,印象中的他,從未像今日這般咄咄逼人過。
還有面前的這個男人,在破廟裏,明明溫潤如玉的一人,此刻卻是淡漠、甚至冷漠得讓她差點以爲自己認錯了人。
現在該怎麽辦?
五指收緊,将藥丸攥住在手心,她略一組織了下語言,便開了口。
“所以,你們兩位是都不願意讓步,都不願意跟對方平分這些藥是嗎?”
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又回頭看向蕭震。
她看到男人也擡起眼梢朝蕭震看過去。
同樣也看到蕭震不偏不倚地迎上男人的目光。
與此同時,他清晰地聽到兩人的聲音笃定落下。
“是!”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