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一滴開始說。
将昨夜郁墨夜來到橋洞開始說起。
郁墨夜怎麽跟他們說的,他就怎麽說出來。
包括郁墨夜爲何會出現在橋洞裏,爲何要跟他們爲伍。
“那位公子說,他是被家裏的老頭子趕出來的,他跟家裏賭氣,讓我們收留他,他給銀子給我們,然後,就跟我們在一起了。”
“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他病了,整個人發熱得厲害,情況很不好......”
乞丐一邊小心翼翼地說着,一邊偷偷睨着面前兩個男人的臉色,見兩人的唇線越抿越緊,他又趕緊道明原因。
“那位公子說,是因爲前夜他在怡紅院被幾個姑娘折騰了一宿沒睡,然後白日回去想睡,卻被老頭子叫醒,他不起來,老頭子就命人提了井水潑他,他張着嘴打呼噜,就嗆了涼水。”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看到兩個男人的嘴角都幾不可察地抽了抽。
然後又先後垂了眸眼,不知在想什麽。
他繼續:“他給了銀子讓我去醫館抓藥,我先去了雙善堂,那裏有一味藥斷貨,我就又去了同慈堂。”
既然不許撒謊,不許漏掉,不許隐瞞,他就無論巨細,都講。
“我抓完藥回來,他讓我去買藥壺,可是,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錢袋被人偷了,估計是發燒燒得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被人偷的,因爲我回來喊了他很久,他都沒有醒,後來,還是被我推醒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頓了頓。
面前白衣的男人緩緩擡起頭,他看到他的眸中蘊了一抹血色,他呼吸一顫,心中立馬百轉千回。
看來,後面得撒些謊才行。
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他的銀子被偷,我一個乞丐又身無分文,可是藥必須要煎,他燒得厲害,也咳得厲害,沒有辦法,他就說,讓我将他的這身衣袍拿去當鋪當掉,換些銀子去買藥壺……”
緊緊提着一顆心說着,他睨着面前男人的表情,見他眼中猩紅更甚,似乎下一刻就能滴出血來,吓得他撇過眼不敢看。
而另一個粗布素袍的男人一直一直低垂着眉眼,看不到任何情緒。
可是從臉上緊繃的線條來看,他想也一定好不到哪裏去。
做乞丐多年,别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那是學得最好。
必須撒謊。
否則那才會死得很難看。
所以,原本是他建議将衣袍拿去當了,他改了改,說成是對方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然後呢?”
白衣男人開口,話音一出,似是自己也怔了怔,蒼啞得就不像是他的聲音。
“然後……”乞丐略一思忖。
“然後,我就拿了衣袍去當鋪,當鋪的人看過衣袍,說兩文錢,我當時差點以爲是自己聽錯了,這麽好的衣服隻能當兩文錢?而且,兩文錢能做什麽?一個大一點的藥壺都買不到。”
“我就跟當鋪的人理論,當鋪的人說,你一個乞丐,誰知道你是偷的,還是搶的?我能給你當已經是不錯了,哪輪得到我談條件?給我氣得不行,我拿着衣袍扭頭就走,不當了。”
“公子身上唯一保暖的東西,就當兩文錢,公子還在受凍呢,所以,我決定幹脆不當了,我去乞讨,乞讨點碎銀子,或者乞讨個煎藥的壺。”
“然後,還真有個好心人家給了個自己不用的藥壺給我,可是,當我回到橋洞來,卻發現公子不見了,我看我給他抓的藥也不見了,猜想他可能是病得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回府去了。”
說完,他就看着面前的兩人。
“沒了?”白衣男人問他。
眸光微閃,他搖頭,“沒了。”
見男人盯着自己,他心口一顫,想起身上的衣袍,“哦,對了,關于我爲何會穿上這套衣袍,是因爲我一個上午都在抓藥和乞讨藥壺,沒有讨到吃食,然後,便用自己身上原本的那件舊袍子跟别的乞丐換了一個饅頭,沒了袍子的我很冷,見公子也沒回來,就想着先借他的衣袍穿一穿,等他回來,我再還給他。”
他一邊說,一邊攥緊了手心。
手心全是冷汗。
“沒了?”白衣男人再度沉聲開口。
“沒了。”這一次他笃定搖頭。
白衣男人微微眯了眸子,他清晰地看到男人眸中寒芒一閃。
“你再仔細想想!”
他就覺得不僅手心冒汗,大冬天的,背心竟然也開始出汗。
還有額頭。
額頭上都有了絲絲汗意。
讓他再仔細想想是什麽意思?
難道發現了他在撒謊?
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去當鋪,什麽兩文錢也不過是他在瞎掰。
他隻是出去轉了一圈。
原本的确是準備去當鋪的,後來看看這身錦袍真的很好,料子好、做工好、什麽都好。
這輩子他還沒見過這麽好的袍子,他真的舍不得當掉。
所以,他一計較,最終還是自己拿銀子出來買了一個藥壺。
讓他意外的是,他回來後,那人竟然不在了。
竟然已經走了,并帶走了他給他抓的藥。
因心中太過向往、太過渴望,他便迫不及待地将這身衣袍給穿了起來。
誰知,剛穿上不久,就啃了個饅頭的功夫,這些人就來了。
應該發現不了他撒謊啊?
既無人對質,又沒人證明。
對,不能自亂陣腳。
擡眸,看向男人,他笃定道:“我仔細想了一遍,好像沒有什麽遺漏的了。”
“是嗎?”男人布滿血色的眸中冷意昭然,“你确定你抓完藥回來,到你去買藥壺中間沒有漏掉什麽?”
一定有。
不然,爲何那個女人會再次離開?
病得那麽嚴重,藥都顧不上煎,就再次離開。
一定有什麽。
經他這麽一問,乞丐也想了起來。
“哦哦,對了,我抓藥的時候遇到了怪事,兩個醫館的大夫都問我,公子是不是溺水的,同慈堂的甚至還問我公子的身高、穿着、年齡等......”
“然後你回來便将這些告訴了她?”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白衣男人打斷。
“嗯。”他實事求是點頭。
白衣男人身形一晃,忽然仰頭,望着頭頂的橋底,重重歎出一口氣,然後閉眸。
好一會兒都保持着那個姿勢。
不遠處的郁臨歸蹙眉。
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此刻是怎樣的心情。
可是他這樣的舉措,這樣的姿勢,讓他感覺到了那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無奈。
身心俱疲的疲憊,和毫無辦法的無奈。
的确,四哥的情況是很糟糕的。
高燒顯然是胸肺受損所緻。
拖着如此嚴重的病體、身無分文、連禦寒的衣服都沒穿……
怎能不讓他們擔心?
郁臨淵緩緩睜開眼睛,垂下頭,靜默了片刻,轉眸看向邊上的郁臨旋。
郁臨旋也擡眸看向他。
再一次四目相對了片刻之後,他收了視線,并無做聲。
又垂眸瞥了一眼郁臨旋腳邊蹭來蹭去的小白狐,薄唇淡抿,繼而揚目,淩厲目光徐徐環視洞中一切。
包括洞中衆人,也包括洞中能瞧見的所有物件。
視線從每一個人臉上一一走過。
他看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戒備、或疑惑、或懼怕的眼神。
當然,還有人閃躲的眼神。
他眸光微斂。
戒備他懂,疑惑他懂,懼怕他也懂。
爲何閃躲?
眸底掠過了然,他唇角微微一扯,勾起一抹嗜血的冷弧,又緩緩轉眸,看向地上。
他看到地上淩亂的破衣破被、破碗破盆、木棍拐杖、火把燈燭。
還有那個藥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