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眼角餘光掃到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的王德,便出聲問道:“王德,有事嗎?”
郁墨夜聞言一驚,手中原本又要飛出去的奏折緊急收了回來,然後正了正臉色,一本正經地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帝王嘴角抽抽。
女人,懂不懂什麽叫此地無銀、欲蓋彌彰?
門口王德被帝王一問,怔怔回過神。
“啊?哦!沒事。”
話落轉身,因爲太匆忙,差點撞在了門楣上,忽然又似想起什麽,回頭,“哦,皇上,還是有事的,奴才就是想問問皇上午膳想要吃點什麽?”
帝王看着面前的郁墨夜,眉尖一挑,絕美薄削的唇瓣逸出兩字:“兔肉。”
郁墨夜一震,擡起頭,對上他興味揶揄的黑瞳。
郁墨夜銀牙暗咬。
若不是王德在,手中攥得死緊的奏折就肯定砸過去了。
“是!”
王德領命而去。
整個人卻還在方才的那一場震驚中沒有緩過神來。
一直覺得帝王對這個質滿回朝的四王爺是不同的,卻沒想到已經不同到這種程度。
這天下敢這樣扔砸帝王,還說帝王是騙子、是小偷的,怕是再無第二人了吧?
明明是犯上,明明是忤逆,換做常人,就明明是找死。
可帝王還一副甚是愉悅的模樣。
在笑,低低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那也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兄弟還真不是一般的情深呢。
想想也是,在天明寨,雖然他沒有跟去,但是,帝王以身替四王爺擋銀針,自己中毒,差點喪命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都能不顧生死護弟周全,現在看到兩人這般,其實也不足爲怪。
裏廂,見王德走了,郁墨夜瞬間就換了一副嘴臉,再次逼近,咬牙切齒道:“快說,你将那本奏折偷走做什麽?”
“你應該感謝朕才對啊,”帝王不緊不慢地将她扔過來的奏折摞在桌案上,“若朕昨夜沒順手拿走的話,等你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找那本奏折,或許早就被人看到了。”
郁墨夜就無語了。
這世上,能将自己做的壞事、做的缺德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如此理所當然的人,她真是還沒見過第二個。
見她氣得無話可說,帝王唇角一勾:“好了,你放心,奏折在朕這裏絕對比在你那裏安全。”
郁墨夜不以爲然地輕嗤。
“若要安全,不如現在就撕了它或者燒掉,沒有比毀了更安全的了。”
“那不行,朕留着有用。”
“什麽用?”
“你先将今日的折子交了,朕就告訴你。”
郁墨夜一怔,今日的折子?
哦,是每日要将自己的所作所爲和所思所想寫下來。
“現在不是才晌午嗎?一天還沒過完。”
“沒事,爲了送呈方便,起止時間改一改,就頭日午時起,到翌日午時止,爲一日。”
郁墨夜汗。
“不是,你說你一介帝王,日理萬機,那麽忙那麽忙,我這樣的小事……”
“寫吧,不想青蓮跑腿,你就現在寫好再出宮。”帝王将一本空折子朝她面前一擲,然後指了指邊上的案幾。
郁墨夜恨恨剜了他一眼,氣鼓鼓拾起空折子,然後一拐一瘸走到案幾邊坐下。
案幾上也有筆墨紙硯,郁墨夜執起毛筆,在硯台裏蘸了蘸墨,就開始埋首寫了起來。
帝王看着她,唇角一勾,垂下眉眼,也繼續批閱未完的奏折。
内殿一下子靜谧了下來。
隻有兩人手中的筆不時落在宣紙上發出的沙沙細響,以及暖爐裏的炭火偶爾燒到炭結時發出的“呲”或者“哔剝”聲。
帝王批完一本奏折都會擡頭朝案幾這邊瞥上一眼。
看到她或一筆一劃寫得專注的樣子,或輕咬筆頭冥思苦想的樣子……
寫個每日記事就這麽難?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聞見那邊撂筆的動靜,他擡眸,就看到某人如釋重負、大籲一口氣的模樣。
見對方起身,他又連忙垂下眼簾,裝看手中奏折。
“我好了,請過目!”
郁墨夜走過來,将寫好的奏折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帝王瞥了她一眼,伸手将奏折拾起,打開。
寥寥一句話入眼,帝王就震驚了。
【早上起床後,盥洗用早膳,然後去五王府還小五,然後因爲失蹤的奏折進了宮。】
還以爲她在那裏又是想、又是寫的,搞了那麽大半天,會是個長篇大論。
誰知竟然就隻搞了一句話。
将視線從那一句話上移開,他擡眼看向郁墨夜。
郁墨夜就哭喪着一張臉,撅着嘴,委屈道:“皇兄就饒了我吧,舞文弄墨真的不是我的強項,皇兄是不知道,昨日寫那本奏折,我也是要死要活,頭發掉了一地,這以後,要天天寫,那真的就是要我的命……”
郁墨夜說完,就撲閃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郁臨淵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在做戲呢。
剛剛在案幾那裏又是專注寫、又是用力想的樣子,都是做戲給他看呢。
還故意耗時那麽長。
就是爲了讓他知道,這件事對她來說,太難太難了。
放下奏折,他本想揭穿她。
可是看到她目光殷殷,從未對他如此撒過嬌、扮過小可憐的嬌憨模樣,心中的某一處竟是從未有過的一軟。
他想到一個詞,于心不忍。
他竟于心不忍!
“好吧,看在你這兩夜侍君有功的份上,朕準你不寫了。”
“真的?”
郁墨夜欣喜若狂。
哈哈,别以爲就他這隻老狐狸會做戲,她郁墨夜也會哦。
而且奏效得很,奏效得很呢。
隻是,他的話未免說得有點難聽哦。
兩夜侍君!
不過,看在不讓她再寫那煩人東西的份上,她也不跟他計較了。
見男人點頭,她璀然一笑:“謝皇兄。”
說完,又想起最先的問題,“現在皇兄可以告訴我,爲何拿走昨日的那本奏折了的吧?”
帝王看着她,雙目炯亮。
“威脅你啊,你不聽話的時候,朕就讓你看看你的這個忤逆犯上的證據。”
啊。
郁墨夜一怔。
他也未等郁墨夜回應,雙手撐着桌面站起,傾身湊到她的耳邊。
低醇的嗓音絞着灼熱的呼吸,鑽入她的耳廓裏面,也直直鑽撩到她的心尖。
“還有,若有朝一日,你離開朕,或者背叛朕,朕就将它公諸天下,告訴世人,你是女人,且跟朕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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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出宮的座辇上,郁墨夜還在想男人最後說的那些話。
就像是一塊大石扔進了她的心湖,激起千層巨浪,雖然她知道那些不過是他随口說的玩笑話。
雖然滿滿的都是威脅,雖然她當時就回了“卑鄙”二字給他,但是,其實,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裏是歡愉的,是澎湃的。
他威脅她,不許她離開他、背叛他,甚至不惜搭上自己帝王的名聲。
說白,她隻是滄海一粟,她是女人,跟誰有染,世人并不關心,世人關心的,是天子,是帝王。
所以他……
他這是算個什麽意思呢?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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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翔宮
太後輕倚在矮榻上,隻手捂着一個手爐,另一手伸在案幾上。
池輕坐在案幾邊上,眉眼低垂,小心翼翼地給她修着甲,然後再娴熟地給修好的甲上塗上蔻丹。
“這款蔻丹上在太後娘娘甲上肯定好看,娘娘的手本就生得美,膚如凝脂、十指尖尖,再配上這顔色,鐵定絕美。”
太後輕笑,“你呀,嘴巴就是甜。哀家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哪有?”池輕擡眸看向太後,小臉明豔,嗔道:“娘娘才不老呢,真的,一點都不老,不然臣妾也不會給娘娘推薦這款蔻丹。”
太後笑得愉悅:“你這丫頭,就慣會哄哀家開心。”
然後又低低歎,“哎,要是皇後有你一半乖巧讨喜就好了,這段日子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虧得有丫頭你每日過來陪哀家。”
池輕眸光微閃,笑道:“皇後娘娘正在忙送冬節的事情,事無巨細都得親自督辦,想必是分身乏術。”
“就知道你知書達理會替她說話,說白,身爲女人,特别是後宮的女人,能留住自己的男人才是本事,辦事能力強又有什麽用?那些自己不會做,可以吩咐别人去做,可是自己的男人總歸是要自己伺候的,所以,她呀,哎,現在也就隻能忙忙那些事了。”
池輕眉目低垂,專注于手中動作,沒有做聲。
唇角卻是不自覺地揚起點點微弧。
太後睨着她,自是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聽說這段時間,皇上去你的秋實宮去得比較勤?”
池輕微微一笑,紅了臉,嬌羞道:“嗯,基本每夜都去,雖然有的時候隻是坐坐喝杯茶,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會睡一會兒再走。”
睡一會兒?
太後彎唇淺笑:“那就好,總算沒辜負哀家的一片苦心。”
她是過來人,自然懂“睡一會兒”是何意。
說實在的,心中也甚是欣慰。
原本還以爲手中有皇後,自己能高枕無憂。
可是秦碧那女人太不争氣了。
平時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也就罷了,連人家兩次出遠門回來,都沒能撈到侍寝。
這對于一個皇後來說,問題就大了。
莊妃的父親是右相莊文默,本就在朝中坐大,她可不能再讓莊妃在後宮一人淨得了專寵。
所以,她才想到要再弄個人進來。
好在這丫頭沒讓她失望。
睨着池輕的側臉,她又徐徐開口:“哀家知道,一個才人的名分是有些委屈了你,但是,你也清楚,皇上也是按規矩冊封的,畢竟你的出身擺在那裏,是個庶出。”
見池輕小手微微一頓,她又話鋒一轉。
“不過沒關系,在這深宮,得帝王寵愛就擁有一切,現在皇上還無子,你要加把勁,趁這段時間正得盛寵,争取早日懷上,早日給皇上生個長子出來,到時候,母憑子貴,你就等着平步青雲。”
池輕聞言,放下手中工具,盈盈起身,走出位子,對着太後落落跪下。
“臣妾能有今日的一切,全部都是太後娘娘的恩賜,否則,别說得皇上寵愛,臣妾連宮門都進不了,而且,臣妾心裏也明白,皇上會寵愛臣妾也因爲太後娘娘是臣妾的姨母,否則又怎會多看臣妾一眼?”
池輕言真意切。
太後微微凝目看着她,唇角輕揚。
待她說完,太後朝她伸手,“來,起來,就我們兩人,無需那麽多禮數。”
池輕卻是并未起身,依舊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太後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心中真的感激不盡,臣妾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臣妾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報答太後娘娘的恩情......”
“好了好了,”太後慈詳地笑,放下手爐起身,将她虛虛一扶。
“快起來,哀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哀家心中也甚是欣慰。都是自家人,哀家自是希望你好,能幫的地方哀家定然會幫,幫不到的就得靠你自己了。皇上是明君,入這樣男人的眼,哀家知道,很難,但是,你做到了,且,事實證明,你做得很好。能讓他夜夜流連,那就是你的本事。”
池輕的小臉頓時又紅了個通透。
太後睨着她嬌羞滿面的樣子,低低笑:“所以哀家相信,你肯定也有很快讓哀家抱長孫的本事。”
“娘娘......”
池輕紅着臉撒嬌,忽然想到什麽,“哎呀,娘娘快坐,我們接着上蔻丹,不然有的已經幹了,有的還未上,顔色會有深淺。”
“好!”太後笑坐了下去。
繼續。
池輕眉目低垂,專注認真。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裏有多澎湃激蕩。
是的,帝王愛,便是天。
出身算什麽?
庶出又如何?
隻要能得聖寵,就能擁有一切。
她很慶幸那日被四王爺郁墨夜嘔在了臉上,她權衡下的讓步。
她也沒做多嘴之人,跟太後提及過隻字片言。
所以就算那個男人不感激她,至少看到了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善良,她的不搬弄是非。
如太後所言,她的男人是天下最尊貴的男人,更是一個明君。
要想得到這樣男人的愛,談何容易?
以色侍君,隻是一時。
用心計用智慧,才能長久。
現在唯願自己的肚子能争氣點,早點懷上龍種。
到時候......
想想都激動。
而與此同時,在窗外的花樹下面,站着一主一仆兩個女人。
是皇後秦碧和婢女柳紅。
秦碧小臉煞白,鳳袍廣袖下的兩手更是緊緊攥握得發顫。
帝王将送冬節的諸事都交給了她,她不敢有一絲怠慢,事無巨細,她都在親自過問。
她覺得那個男人可能在考驗她。
就算不是,至少信任還是有的,不然,不會這麽大的活動,全權交給她去處理。
所以,她覺得是個機會。
所以,她投入了十二分的熱情。
這些天忙得焦頭爛額,經常連杯茶都顧不上喝,此時來鳳翔宮請安,也是忙裏抽空出來的。
她還以爲會聽到幾句贊賞的話。
至少,她在努力。
努力去做那個男人交代給她的事,努力去得到那個男人的肯定。
可是,她聽到了什麽?
太後說,能留住自己的男人才是本事,辦事能力強又有什麽用?她呀,現在也就隻能忙忙那些事了。
太後還讓池輕趁聖寵正濃,快快懷上龍種,替那個男人生下長子,替她生下長孫,然後,母憑子貴,平步青雲。
呵~
那當她秦碧爲何物了?
母憑子貴是要做皇後嗎?
是要将她拉下這個空有光鮮的虛名嗎?
想想曾經的自己,她隻覺得悲哀。
很悲哀。
叫太後姨母算什麽?
她不是也叫太後姑母嗎?
池輕還是遠房的,還是隔着千山萬水的,還是個庶出。
而自己,是太後的親侄女啊。
果然,在這深宮,沒有任何親情可言,隻有利益。
帝王的寵愛就是天,就是一切。
身側的柳紅自是也将屋内兩人的話都聽在耳裏,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子臉色,低聲道:“娘娘還去請安嗎?站在這裏被人看到不好。”
秦碧轉身:“回去。”
拾步走在前面,她将背脊挺得筆直,微微眯了眸子,眸中寒芒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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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送冬節。
這段時日,郁墨夜的日子過得很惬意,不用上朝,沒有煩心事,每日都睡到自然醒。
在青蓮和顧詞初的悉心照料下,她的腳傷也基本上好了。
天公也是作美得很,送冬節前夜就開始下大雪,一直沒停。
用青蓮的話說,這樣的天,正好跟冰嬉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