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郁墨夜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想着不用上朝,也無事可幹,身子酸痛得厲害,便幹脆沒起,反正有腳傷和胃不舒服爲由。
一直睡到午膳的時候才起床。
剛洗漱完畢,青蓮将她腳上的藥換好,郁臨旋就來了。
對于他,她其實有些不知怎麽辦才好。
郁臨淵的話,她多少是有些顧忌的。
當然,與其說顧忌他的話,不如說,是有些害怕他這個人的。
可是,郁臨旋是她的弟弟,且待她并未見惡意,曾還有救命之恩在前。
要跟一個弟弟保持距離,就如同她跟郁臨淵說的,她隻能盡量,不能刻意。
比如現在,人家都來府裏看她了,她總不至于将人趕出去吧。
聽到通禀,她想了想,爲了避嫌,她覺得還是在廳堂裏會面比較好。
剛準備走出廂房去迎接就看到有白乎乎毛茸茸的東西跑了進來。
她一怔,赫然是一隻小狐狸。
小巧玲珑、白毛不染纖塵,顯得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珠特别分明。
她頓住腳步,小狐狸就徑直來到她的腳邊,輕蹭着她的鞋子。
邊蹭,邊用烏溜溜的眼睛看她。
她正疑惑,看到郁臨旋随後出現在門口,她便反應了過來。
郁臨旋曾說過自己喜歡養各種小動物,上次在莊妃的步雲宮,就是他用自己養的一直燕國貴犬幫她解了困。
“你的?”她問。
“現在是你的。”郁臨旋笑着走入。
郁墨夜怔了怔,“送給我?”
“喜歡嗎?”話落間,他已行至跟前,同樣垂目看着她腳邊的小狐狸。
如此可愛之物,她當然喜歡。
可是喜歡歸喜歡,她不敢收啊不敢收。
“五弟怎麽突然想到送我這個?”她擡起頭問他。
“因爲歉意,”郁臨旋也擡起眼梢,看向她,“我今兒個來就是來道歉的,昨日是我莽撞了,考慮欠周全,當時就隻想着你未玩過,特别想帶着你玩一次,壓根就沒去考慮你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了?”
原來是爲了這個。
郁墨夜笑笑,“沒事,沒那麽嚴重,你不必挂懷。”
見人家已經來了廂房,也不好再提出去廳堂。
都杵在門口也不是事兒,便帶頭走向桌案邊,自己拂袍坐下,也伸手示意對方坐。
那隻小東西竟似已認她這個新主人一樣,一直跟着她,在她腳邊蹭來蹭去,甚是惹人憐愛。
“現在感覺怎麽樣?還好嗎?”在桌案的對面坐下,郁臨旋問她。
“已經完全沒事了。”
“哦,那就好,不然,我可是要負疚一輩子的。”
汗,一輩子?
郁墨夜有些失笑:“剛才說了沒有那麽嚴重。”
“那你原諒我了嗎?”郁臨旋問,見郁墨夜動唇,又連忙伸手阻止她:“不要說,不要說!莫要說出來,這樣,如果原諒我了,你就收到這隻小狐狸,若是你讓我将這小東西抱回,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郁墨夜更加哭笑不得。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猶豫了一下。
“其實原本就未曾怪你,所以你壓根不需要原諒,不過,你既已這樣說,我收下便是,它叫什麽名字?”
“小五。”
郁墨夜一怔,“小五?它還有哥哥姐姐?”
“它沒有,我有。”郁臨旋一本正經回道。
郁墨夜汗。
想起他可不正是排行第五。
“我府中養的小動物,名字多多少少都跟我有關,比如叫什麽旋旋,五小旋,乖乖五,等等等等,很多,上次那隻燕國貴犬是最初的主人給取的濃濃,我試着給它換了個名,它不理我,還不吃不喝,所以,才依舊叫的濃濃,不然,肯定也被我換了跟我有關的。”
郁臨旋跟她解釋着,見她沒做聲,又道:“你若是不喜歡,也可以試着換一個看,狐狸沒有燕貴犬金貴,或許能改過來。”
郁墨夜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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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跟青蓮走進廂房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幅情景。
郁墨夜跟郁臨旋面對面隔案而坐,正同時逗弄着兩人面前桌案上的一隻白色小動物,相談甚歡。
“它不挑食,平時就喂它一些魚蝦之類的就可以。”
“嗯,看它好幹淨哦,是要天天給它洗澡嗎?”
“狐狸天生會遊泳,你隻需每日給它準備清水就好了,它自己會洗。”
“對了,它是男的還是女的?”
“公的,母狐我府中有一隻,但是我怕你嫌麻煩,因爲母狐要發.情,又要交.配,還要生寶寶,所以還是送了隻公的給你。”
郁臨旋說得很自然随意,郁墨夜卻是聽得耳根都熱了起來。
“對了,到時我府中的那隻發.情的時候,得借你這隻用用,讓它們交.配……”
青蓮聽到也是臉頰微微紅了,王德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咳咳”了兩聲。
屋裏二人這才反應過來。
“王公公怎麽來了?”郁墨夜有些意外。
兩人起身站起。
王德還未回答,青蓮先開了口:“王公公是來傳皇上口谕的,奴婢原本說,請他在前廳等,奴婢過來請王爺過去,公公說,王爺腳傷未愈,不便走動,讓奴婢帶他前來廂房便是。”
郁墨夜微微一笑:“公公有心了!”
末了,問道:“不知皇兄讓公公傳什麽口谕?”
正欲撩袍跪下,卻被王德趕緊止了:“不用不用,王爺腳傷,不用跪接。”
說完,又補了一句:“是皇上如此吩咐的。”
曆朝曆代,接聖旨或者口谕,必須行跪拜大禮,這是規矩,跪拜的,也是下聖旨和下口谕的帝王。
不是帝王吩咐,他一個太監豈有讓人不用跪的權利?
郁墨夜怔了怔。
邊上的郁臨旋就笑了。
“皇兄真是心細如塵呢,連這些細節都交代得如此清清楚楚。”
王德亦笑,回得也快:“可不是,皇上不僅心細如塵,還料事如神呢,他都猜到了五王爺會在。”
郁臨旋微微一怔。
郁墨夜心跳蓦地一漏。
猜到了郁臨旋會在?
眉心微攏,她不由的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嗎?那皇兄還真是厲害。”郁臨旋恢複一臉淺笑。
“是啊,”王德點頭,伸手自袖中掏出幾本奏折,上前呈給郁墨夜:“皇上讓奴才将這幾本空白奏折送來四王府給王爺,皇上說,原本以爲今日會收到王爺的奏折,可久候未至,猜想可能是四王府沒有空白的折底,所以耽擱了,便差了奴才送過來。”
郁墨夜汗。
她自是明白所謂的奏折指的是什麽,就是昨夜讓她列的過錯。
還以爲他隻是說說呢。
沒想到竟然動真格的。
而且,竟然還讓她用奏折的形式寫。
至于嗎?
心中氣結,卻又發作不得,見王德雙手伸了半天,隻得将其手中的奏折接過。
垂眸一掃,總共五本。
列錯不是一本就可以了嗎?
做什麽給她五本?
這是明擺着會一直不滿意,一直找她茬兒的意思嗎?
王德的聲音繼續:“皇上讓奴才送過來的時候,自言自語了一句,說,老五應該會去四王府,應該早朝後将這些交給他,讓他帶過去的,也省了你跑。所以奴才才說皇上料事如神,猜到五爺在的。”
“哦,原來是這樣。”郁臨旋點點頭。
郁墨夜卻并沒有因爲王德這樣說而感覺到絲毫輕松。
那個男人口是心非可不是一點點,看似無意、無害,指不定心裏怎樣想呢。
“有勞公公了,請公公回去轉告皇兄,就說我知道了,待我寫好後,會讓青蓮姑姑送進宮的。”
王德躬身,“王爺不必客氣,此乃奴才分内之事。對了,皇上還讓奴才問王爺,幾時能好,請王爺明确回複,皇上說,應該不會等至明日吧?”
郁墨夜内心是崩潰的。
這是不給她退路,也不給她後路,非逼她今日不可的意思嗎?
牙齒癢得厲害,她略一思忖,回道:“下午,晚膳前,晚膳前會讓青蓮姑姑送進宮給他。”
“好,那奴才就這樣回宮複命了。”
“嗯,公公慢走。”
王德走後,郁臨旋問她,要啓奏什麽折子,這般緊急。
她又不好直言,隻得借口說,是關于送冬節冰嬉的建議和意見。
郁臨旋有些意外,“皇兄這般候着你的,莫非你有了什麽與衆不同的點子?”
并讓她說出來聽聽。
郁墨夜真是欲哭無淚。
“沒有,我沒有什麽點子,是皇兄覺得我應該有點子。”
郁臨旋聞言,就有些爲她鳴不平了,“那皇兄這不是強人所難嗎?要不,我們現在讨論讨論,或者我回府想想,晚膳前替你搞一本出來?”
他替她?
那不是找死嗎?
“不用,我自己想想。”
郁臨旋又非常熱心腸地、絞盡腦汁地替她想了好幾個建議之後,才告辭離開。
那時,已經半下午了。
郁墨夜趕快潑墨揮毫。
可是寫什麽呢?
将昨夜郁臨淵說的話回憶了一遍,便洋洋灑灑列了以下三條。
一錯,言而無信。
二錯,不懂拒絕。
三錯,沒有腦子。
然後,便讓青蓮送進了宮。
沒多久,青蓮就回來了。
毫無意外的,折子被退了回來。
她就知道會這樣。
還被男人用朱砂筆做了批示。
【太過簡單敷衍,看不出反省醒悟,逐條說明後再呈。】
郁墨夜看後,冷笑了兩聲,便又伏案疾書。
這一次,她一下子寫了兩本。
青蓮再次将奏折送進龍吟宮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龍吟宮的宮燈都已經點亮,帝王坐在燈下,非常難得的,既未批奏折,也未看書,似是就專門等着她來。
行禮後,她上前,雙手将奏折呈給帝王。
帝王鳳目映着燭火,晶亮如星,唇角一抹微弧淺淺,似笑非笑。
接過奏折,打開,垂目看去。
洋洋灑灑的字迹入眼。
一錯:言而無信。
說明:先前我答應過皇兄,要跟五弟保持距離,結果沒有做到,反而又攙和在了一起,此乃言而無信。
二錯:不懂拒絕。
說明:當我被帶上湖心石蚌,讓躺下疊羅漢時,我可以有很多理由說不,比如不會武功,身子單薄,腳還傷着,我卻沒有,此乃不懂拒絕。
三錯:沒有腦子。
說明:若我有一點點腦子,就應該清楚,自己不會武功,根本承受不了幾人的重壓的,我卻還是選擇了去做,此乃沒有腦子。
帝王眉目低垂地看着,青蓮細細睨着帝王的表情。
雖面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可是唇角的微弧明顯在一點一點加深。
然後,就看到他将奏折往面前的龍案上一攤,伸手執起朱砂筆,龍飛鳳舞批示起來。
青蓮啓唇輕問:“請問皇上,這本是不是也要退回重寫?”
“當然!”
帝王眉眼不擡。
奏折上落下蒼勁幾字。
【所有說明皆是朕所說之話,未見認錯者一絲誠懇虛心。】
寫完合上,“啪”的一聲擲于她面前。
青蓮将其拾起,攏入袖中,同時又取出另一本奏折。
“王爺讓奴婢先将方才那本奏折呈給皇上看,說,如果皇上覺得滿意過關,便就此作罷,若皇上還是覺得不行要退回,讓奴婢再将這一本呈給皇上一看。”
帝王有些意外,眉眼一挑:“哦?這次還做了兩手準備。”
“嗯,王爺說免得奴婢來來回回地跑。”
帝王冷嗤了一聲,伸手将奏折接過:“既然不想你一直跑,她倒是寫得上點心啊。”
打開奏折,垂目。
這一次,字迹似是工整了不少。
且密密麻麻一大面。
一錯,言而無言。
說明:關于這一點,我深刻反省了很久,追其源,是我不該學皇兄的。
那時,皇兄答應我說,不想去江南,不去便是,後來出爾反爾,又同意了太後娘娘讓我去江南。
在忘返鎮時,皇兄也曾答應我,假扮陳落兒大哥的鬼靈來山上見陳落兒,可是,最終再次食言。
所以,我以爲皇兄對我能言而無言,我便也可以對皇兄言而無信。
我錯了。
皇兄是天子、是帝王、是可以指鹿爲馬的一國君王。
我不是。
所以,我改。
我一定改。
二錯,不懂拒絕。
說明:關于這一點,我也是面壁思過了很久,追其源,這種性子其實是因皇兄養成。
皇兄太過強勢霸道,我又一直逆來順受,長此以往,我便成了這種個性。
天明寨那夜,我應該拒絕皇兄,卻不曾拒絕。
昨夜,我也應該拒絕皇兄,卻還是未能拒絕。
皇兄放心,以後,我一定學會拒絕,學會說不。
從面對皇兄做起,從拒絕皇兄開始,徹底改變自己懦弱的個性。
皇兄一定要相信我,皇兄想啊,連天子帝王我都能拒絕了,那些尋常人,什麽五弟啊九弟啊之類的,就更不在話下了,我又豈會不懂拒絕,對吧?
三錯,沒有腦子。
說明,這一點呢,我也是反省了又反省,思過了又思過,對于如今沒有過往記憶的我來說,想要立刻長出一顆睿智的腦子可能有些難。
不過,我有現成的師傅,就是尊敬的皇兄你。
我要跟皇兄學,學習皇兄的運籌帷幄,學習皇兄的思慮周全。
比如,在對對方實施什麽暴力的時候,一定先要卸掉對方一切可能反抗抵禦的東西。
就像上次天明寨時,我揣的辣椒面、石灰粉一樣,一定要先想辦法,将這些東西毀掉。
又比如,在自己可能會留下什麽不良的時候,一定要先防患于未然,事先做好充足準備,這樣事後才不會留下任何隐患,屁股擦得幹幹淨。
就像昨夜的那瓶藥丸一樣,在來四王府的時候,就準備好,就随身攜帶,萬一用得上呢。
事實證明,真用上了。
常言道,跟好人學好人,跟燕子學飛行,跟皇兄如此聰明絕頂之人學,不長腦子都不行。
常言又道,刀越磨越快、腦子越用越靈,所以,日後,凡事我一定先思前想後、瞻前顧後、前因後果全部考慮周全再做。
如此一來,腦子絕對會變得靈光。
請皇上拭目以待。
這次奏折帝王看了很久。
青蓮一直站在那裏候着,當然,也繼續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帝王的表情。
她不知道奏折上寫了些什麽。
她隻知道,定然是不一般的東西。
至少比方才那一本不一般。
她想,這次應該成了。
應該吧?
應該過關了吧?
因爲除了看了很長時間,這個男人嘴角不自覺的弧度不是揚得一點點。
就連眼睛都微微眯了起來。
可是,當奏折再次“啪”的一聲被合上,男人的話卻出乎了她的意料。
“看來,朕讓王德送五本空折子送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