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蒼梧,郁郁蔥蔥,不少地方還有未消融的積雪,泛着片片皚皚。
冬日橘色的陽光透過樹林鋪進天明寨中,一地金黃,也一片暖洋洋。
女人們在井邊打水洗衣,孩子們在空地上追逐嬉戲。
“那聲音又來了。”
其中一個孩子停了下來,皺眉說道。
其餘的小夥伴也紛紛停了下來,凝聽,然後便一個一個變得驚恐起來。
“啊,真的,又來了。”
“好可怕的聲音。”
孩子們紛紛捂住了耳朵,往回跑。
女人們看到,不知發生了何事,拉住跑在前面,年齡稍稍大一點點的一個小孩問:“阿毛,怎麽了?”
“六姨,那個聲音又來了,早上的那個聲音,又來了……”阿毛滿眼緊張。
被喚作六姨的女人聽了聽,沒聽到什麽,蹙眉:“現在那聲音還在嗎?”
一衆小孩頭點得就像是雞啄米一樣,“在。”
“我怎麽聽不到?”六姨又疑惑問向其他的女人,“你們呢?能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嗎?”
女人們紛紛搖頭。
“聽不到。”
“是啊,什麽聲音也沒有。”
“早上這幫小家夥說有,我就沒聽到,現在還是聽不到。”
面對大人們的質疑,一群孩子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明明就有,是你們大人騙人!”
“是啊,我們全部都聽到了,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聽到!”
“你們大人聽不到,是你們耳朵有問題,并不是說明聲音沒有!”
“就是就是!”
看着一幫孩子氣鼓鼓的模樣,幾個女人也甚是無力。
她們是真的什麽都沒聽到啊。
不遠處屋檐下的長廊上,一身青衫的男人走過,腰夾長劍、英姿飒爽,正朝長廊盡頭的廂房走去。
被孩子們喚作六姨的女人擡頭看到,便連忙出聲喚住男人:“大當家的。”
男人頓住腳步,側首,微微眯了眸子,朝陽光下的她們看過來。
六姨轉眸看向其餘幾個女人:“此事蹊跷,我去跟大當家的說一下這件事。”
“嗯嗯。”幾個女人點頭。
六姨便喊了一幫孩子:“走,我們去跟大當家的說。”
看到一幫孩子近前,蕭震疑惑看向女人:“六妹何事?”
女人抿了抿唇,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低低一歎:“就是早上開始,這幫小家夥說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然後我們都沒聽到,剛剛這個聲音又來了,他們聽到了,我們還是什麽都沒聽到。”
“大當家的,我們沒有騙人,我們真的聽到了,剛剛還在,隻是現在沒有了。”
“是的是的,那聲音好吓人好吓人的。”
“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的。”
許是怕蕭震不信,女人一說完,一群孩子就七嘴八舌地接上。
蕭震微微攏了劍眉,點頭,“嗯,信你們!”
邊說,邊摸了摸手邊一個孩子的頭,“你們去玩吧,這件事我會處理。”
孩子們終于被信任,又聽到自己心目中神一般存在的男人這樣講,也算是吃了定心丸,開心地跑開。
“這件事大當家的怎麽看?”目光從一群哄跑的孩子身上收回,女人問向蕭震。
“孩子們說聽到了,肯定是真聽到了,你先讓幾個兄弟去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麽異常?”
“好!”
蕭震轉身欲走,女人又想起什麽,問:“老夫人病情好點了嗎?”
“老樣子。”蕭震腳下未停,也未回頭,繼續朝長廊盡頭的廂房走去。
廂房裏,一位老婦人坐在窗邊的軟椅上,邊曬着從窗口斜鋪進來的太陽,邊迷迷糊糊打着盹兒。
可廂房的門被輕輕一聲推開,她就醒了,轉眸看向門口,男人颀長的身影入門進來。
“娘。”
婦人虛弱地笑。
蕭震發現,坐在窗口那樣曬太陽都沒能讓她的臉紅潤起來,還是如紙一般蒼白。
眸光微微一痛,他舉步走過去,走到婦人的面前,緩緩蹲下身來:“娘今日感覺好點了嗎?”
婦人點點頭,“好多了,震兒莫要擔心。”
明顯是在騙人,分明越來越虛弱。
是在寬他心,他心裏清楚。
“給娘醫心疾的藥引,孩兒也找到了,很快就能拿到,娘需再受苦幾日。”
“嗯。”婦人再次點頭,一臉的欣慰。
這時,門口傳來細碎的敲門聲。
“大當家的,二當家的回來了。”
“知道了。”
蕭震出廂房的門,走上長廊,就遠遠地看到蕭騰、蕭逸帶着一個白衣少年從寨子門口進來。
他便停了腳步,站在長廊的護欄邊眯眼望着。
少年眉目如畫、氣度高潔,又一身白衣,腳步翩跹走在陽光下,明顯與他們這寨子裏的一派粗鄙之氣迥然不同,猶如九天而來的谪仙,不沾一絲凡氣。
眸色越發深郁了幾分,他探究地望着三人,一直到他們走進院子,他才舉步走過去。
“大哥。”蕭騰看到他便喊。
他“嗯”了一聲,轉眸看向白衣少年,蕭騰連忙介紹。
“這位是鎮上偶遇的神醫,我跟三弟親眼看到他救人,那叫一個厲害,一群人都看傻眼了,所以,我就将他請進寨中,看能不能……”
“不是我說二當家的,現在是什麽時候,怎麽能随便什麽人都往寨子裏帶?”
蕭騰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道女聲打斷。
雖着一身粗布簡衣,卻因爲緊身,将女人凹凸有緻的身材勾勒得淋漓盡緻。
又加上,衣領的排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兩粒未扣,露出一片雪白的粉頸,風情萬種盡顯。
女人妖娆近前,是剛剛那幫孩子口中的六姨,也是蕭震口中的六妹,蕭魚。
聞見女人這樣說,蕭騰臉色稍顯不悅:“放心,六妹有的謹慎,我作爲二當家的,也定然是有,說了,我們隻是偶遇,而且,我們也觀察了此人……”
這次蕭騰的話又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隻不過,這次不是蕭魚,而是少年。
“似乎貴寨多有不便,我也正好要趕路,那就此告辭!”
說完,對着幾人一抱拳,少年轉身離開。
“神醫留步。”
一直沒有做聲的蕭震終于開了口。
少年頓住腳步,回頭。
“我們都是粗人,說話從不懂得拐彎抹角,六妹并無惡意,神醫莫怪。”蕭震對着少年略略一颔首。
少年亦是颔了颔首,并未出聲。
“不知神醫如何稱呼?”
想起某人曾說自己叫夜墨玉,少年答道:“鸢林玉。”
蕭震微微一怔,挑眉:“這世上竟有人姓冤?”
“是紙鸢的鸢。”少年答。
蕭震點點頭,“哦”了一聲,沒有繼續再問。
“不知寨中何人需要看病?”少年左右環視了一圈寨子。
蕭騰正欲回答,蕭震已經先不徐不疾開了口:“他們!”
說着的同時,揚手一指某個方向。
衆人循着看過去,就看到了一群開心嬉戲的孩童。
少年眸光微微一閃,“他們?”轉眸問向蕭震,“所有孩子?”
蕭震點頭:“是!”
少年眸光又幾不可察地微斂了一分。
蕭騰跟蕭逸一頭霧水。
他們将神醫請進寨,是準備給老婦人看病的,怎麽說是那幫孩子?
看那些家夥活蹦亂跳的樣子,哪裏有什麽病?
可蕭震這樣說,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麽。
“他們有何不适嗎?”少年再次看向那群玩瘋了的孩子,開口相問。
蕭震轉眸瞥了蕭魚一眼,示意她說。
蕭魚便将早上,還有剛剛,這群孩子聽到了奇怪的聲音,而大人們什麽也沒聽到的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少年眼波微動,“那現在呢?此刻還有那種聲音嗎?”
蕭魚搖頭,“應該沒有,如果有,他們早跑過來了。”
少年點頭,“嗯,因爲還沒有完全了解怎麽回事,也不敢妄下定論,須得等聽到聲音再說,初步懷疑是什麽原因導緻孩子們的聽力出現了問題,比如吃了什麽,比如外界影響,會讓人産生幻聽。”
“可是我們爲何沒有?”
“孩童跟大人不一樣,孩童的耳朵還在成長中,自是要比大人脆弱,具體原因,還是得等聽到聲音再看。”
“下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呢,”蕭魚嘟嘴,又撇了撇,“而且,神醫大概也聽不到。”
蕭震轉眸吩咐蕭騰:“先安排一間幹淨的廂房給神醫住下來,若孩子們說聲音來了,立即告訴神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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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廂房,蕭騰走後,郁臨淵環視了一圈簡潔卻還算幹淨的廂房,将包袱放到桌上,舉步走到窗邊,伸手推開窗門。
午後的陽光傾瀉而入,郁臨淵微微眯了眸。
窗口的視野很開闊,院中一切盡收眼底,還可以看很遠。
看到遠處空地上那群正在玩老鷹捉小雞遊戲的孩子,他不自覺地攏了攏眉。
他也是打聽到蕭震的母親被心疾所纏,才喬裝成神醫出現的。
之所以先不以帝王身份出現,而是以神醫身份潛入,他有他的考慮。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他首先要找到那一百多百姓關在哪裏。
若以帝王身份出現,肯定是找不到的。
第二,他想真正地、深入地了解天明寨。
若以帝王身份出現,必定看到的隻是表面,他想知道這些人到底在做什麽,到底壞到什麽程度。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第三,他想搞清楚蕭震約朝廷談判的真正動機。
獅子大開口,提出那麽大的銀兩數目和糧草數目,顯然朝廷不會答應。
從另一方面也說明,蕭震并非真的想要這些,卻因這個約朝廷談判,到底意欲何爲。
第四,他去年曾經圍剿過他們,雖然被他們玩了空城計,兩方并未交鋒上。
但是,對方因此懷恨在心也不一定,此次約朝廷談判,可能是出于報複。
那他就更不能輕易以帝王之身出現。
他放出去的消息是,帝王在來的路上。
霍謙的确扮作他,幾人馬車,不徐不疾在來時的路上。
他這邊也算順利,與王德演了一出戲,成功進了寨子。
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竟然讓他看的是那幫孩子。
他臨時抱佛腳,看了一些關于心疾方面的書,也隻是心疾方面的。
關于耳朵和聽力方面,他其實并不懂。
而且,什麽奇怪的聲音,什麽孩子聽到,大人聽不到,到底是真的如此,還是蕭震玩的把戲,他得先确認。
正兀自想着,門口傳來急促地敲門聲:“神醫,神醫,聲音來了,那聲音來了……”
郁臨淵眸光一斂,快步走向門口,拉開門。
門口是一臉急切的蕭騰。
兩人疾步走向院中,郁臨淵看到那些小孩都捂着耳朵跑過來。
他凝神細聽。
并沒有聽到什麽。
可細看那些孩子的表情,也絕對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又暗暗提了内力,屏住呼吸,再聽。
還是沒有。
“神醫聽到了嗎?”蕭騰問。
他搖搖頭,反問蕭騰:“你呢?”
蕭騰同樣搖頭:“我也沒聽到。”
“就說神醫也不一定能聽到聲音嘛!”蕭魚抄着手,略顯鄙夷地走過來,一丁點淑女的樣子都沒有。
“鸢神醫怎麽看呢?”靠在一棵樹上,她隻手撩起一縷頭發,放在指尖上把玩,斜眼看向郁臨淵,“會不會是有妖鬼作怪?”
郁臨淵勾了勾唇,“鸢某是學醫之人,自是不相信世上會有妖鬼。既然我們沒有一人能聽到,就說明此聲音根本不存在,而孩童能聽到,就是下午我說的,出現了幻聽,我得看看他們這兩日吃了些什麽,喝了些什麽,然後還要檢查一下他們每個人的耳朵,看看是不是耳朵成長出了什麽問題。”
不徐不疾,說得從容淡定。
蕭騰點頭:“好,我讓孩子們都過來。”
郁臨淵“嗯”了一聲,轉身,“讓他們來我的廂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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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山腳下一隐蔽處,一抹身影從樹後走出,從袖中掏出一枚口哨放入口中,輕輕吹了一下。
不多時,天空中就飛來一隻小鳥,在她的頭頂盤旋。
她伸手,小鳥落在她的手上,撲棱着翅膀。
将小鳥輕輕握在手中,她小心翼翼地解下綁縛在小鳥腳上的一個袖珍小笛。
然後将小鳥放飛。
将小笛攏入袖中,她擡頭望了望高高的山頂。
是時候上門拜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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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晖撒在天明寨裏,将萬物都染上一片紅彩。
馬蹄哒哒,混着男人們的“喲喲”聲、朗笑聲、逗趣聲,由遠及近,打破原有的一片甯靜。
“男人們回來了。”
“看樣子,今日滿載而歸。”
“可不是,老遠就聽到他們的大嗓門。”
女人們紛紛跑出來迎接。
一隊人馬揚塵而來。
到了寨門口,紛紛跳下馬。
“姑娘們,我們回來了。”
女人們便上前去替他們牽馬。
“辛苦了,看樣子凱旋而歸。”蕭魚伸手牽過最前面男人的一匹馬。
“那是,滿滿一箱銀子嘞!”彪武的男人一臉得意地拍了拍馬背上馱的一個木箱。
蕭魚眯眼一笑,伸手錘了一記男人胸膛,豪爽道:“不錯嘛,大當家的知道了,肯定會犒賞你們,姐今夜給你們做大魚大肉吃。”
“好!”
衆人陸續進寨,熱鬧非凡。
待所有人進來,看守大門的兩人準備關寨門時,發現門外還有一人。
是個女人。
應該是個女人吧?
穿着陳舊破爛的衣衫,披頭散發,蓬頭垢面。
臉上本就髒,還一臉的麻子,嘴角還長着一顆碩大的黑痣,那樣子……
簡直不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年齡應該不大,隻是醜,醜到了極緻,還杵着跟棍子,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老妪。
見他們看她,女人朝他們咧嘴一笑,天啊,差點沒将他們兩個吓趴掉。
兩顆大黑門牙。
以爲她是乞丐,其中一人回身拿了放在磚頭上的中午吃剩下準備扔掉的半個大餅,伸手遞給她,并讓她走。
女人沒接,張嘴說話了。
“我不是要飯的,我是巫師,你們寨子裏有邪祟啊,你們看,寨子頂上的天空一片黑雲籠罩,有邪祟啊。”
邊說,邊舉起手中的木棍指了指天上。
兩人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一片晚霞絢爛。
哪裏的黑雲籠罩?
兩人便揚手驅趕她:“邪什麽祟?我看你像個邪祟,去去去!”
女人自是不走。
“真的有邪祟,你們看不到黑雲,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我在山下都看到了,所以才上山來了,就是爲了幫你們驅邪祟。”
“快走,我們現在就是在驅邪祟,再不走,我們可要不客氣了。”
兩人想要伸手搡她,卻又都嫌棄地縮了回來。
那髒,那醜喲。
“不是,是真的有邪祟……”
蕭魚正好提了殺好的雞到井邊的池子裏拔毛,看到門口的糾纏,朗聲問道:“怎麽回事?”
“六姑娘,此人非要說我們寨子裏有邪祟,說要幫我們驅邪祟,趕也趕不走。”
女人見叫六姑娘,心想肯定是個多少能做點主的,便連忙揚聲道:“這位姑娘難道不知道,這世上除了出家人,便是巫師跟法師不打诳語了,本巫師沒有騙你們,寨子裏真的有邪祟,你們仔細想一想,難道最近你們寨中就沒有發生什麽異常的事嗎?”
異常的?
蕭魚丹鳳眼一斂。
那奇怪的聲音算不算異常?
孩子們聽得到,大人一個都聽不到,算不算異常?
雖然請了一個神醫進來,現在在房裏一個孩子一個孩子的檢查,似乎也沒檢查出個具體病源來。
可這樣的時候,一個陌生人……
她将信将疑,細細打量了一番女人。
哎呦,真是醜哭了。
個子也小。
那麽……
将手裏的雞扔到池子裏,又彎腰伸至邊上裝着水的木桶裏,洗掉手上沾染的雞血,直接在自己面前的衣襟上擦了擦水,她伸到袖中掏出一錠碎銀子,朝女人扔過去。
“酬勞先付給你,接住。”
女人連忙丢了手中木棍,雙手去接。
卻沒接住。
碎銀子直直砸在她的額頭上,她都沒接住。
真笨。
蕭魚撇嘴搖頭。
女人一邊摸着砸痛的額頭,一邊彎腰将落在地上的碎銀子拾起。
“進來吧!”蕭魚示意兩個守衛放人。
此人應該沒什麽問題。
就算有問題也掀不起大浪。
她方才故意借丢銀子給對方,實則是在試探。
試探對方會不會武功。
會不會武功,她們這種練家子一眼就能看出來,就算假裝不會,她們也能識别出來。
此女明顯不會,是真不會。
所以,就暫且相信她的話吧。
若真有邪祟,就趕快驅了,免得那些孩子遭罪。
女人又彎腰撿起地上的木棍,杵着走了進來。
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看什麽呢?”蕭魚問她。
“噓!”女人豎起食指在唇邊,朝蕭魚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唇語無聲地告訴蕭魚,“在看邪祟在哪裏呢。”
好吧,像模像樣的,蕭魚便沒做了聲,随便她。
最主要的是,那嘴巴一張,那兩顆大黑門牙喲,還有嘴邊的那顆痣,真是讓人看了一眼,不想看第二眼。
正值傍晚時分,男人們都沐浴完了,不少人出來院子活動。
蕭魚也示意大家不要說話。
衆人就都看着女人。
女人邊走,邊一一環視過院中的每一個人。
奇怪,看寨中的氣氛和這些人的樣子,不像是有帝王親臨談判的樣子啊。
難道郁臨淵還沒到?
沒道理啊,他可是整整比她先出發一日。
難道路上有什麽事耽擱了?
不管了,先找到那些老百姓關在哪裏再說。
郁墨夜杵着木棍一步一步往最裏面走着。
是的,她就是郁墨夜。
之所以也會來西南,說來真是話長。
那日得知竟是郁臨淵自己親自來的西南,她心裏說不出來的感覺。
有震驚,震驚他會親自前往。
她那樣的求他收回派郁臨旋前來的成命,他都沒有同意,結果卻自己跑來了。
有慶幸,慶幸他不在朝中,兩人不用面對。
出了那樣的事,省得見面尴尬。
另外,他不在,就算要賜死她,也是得等他從西南回朝以後,至少,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她是安全的。
最多的,還是擔心。
因爲都在道,誰來西南誰送死。
她不知道,他爲何會突然改變主意,自己前來。
是因爲她嗎?
是因爲她說,這些事情是應該皇兄考慮的,其實,當時她真的是指派誰這些事情。
但,顯然,他誤會了,他當時就問她,你的意思是應該朕親自前往?
是因爲這句話嗎?
可明明他不是一個會爲了一句話賭氣的人,那不是他。
那是爲了什麽臨時改了呢?
就在她在府裏又是擔心又是亂想的時候,太後突然來了懿旨,宣她立即進宮。
她不知何事,急急趕去鳳翔宮。
太後一見她,就勃然大怒。
當時,她吓住了,太後那樣子,比江南回來那日還要可怕,她以爲她知道了她是女兒身的事,吓得幾乎魂飛魄散。
太後質問她,是不是她去求皇上,讓他不要派郁臨旋去西南?
她就怔了。
不是女兒身的事?
微微松一口氣的同時,她如實回答,是。
太後聞言就又發飙了。
那樣一個處變不驚的人,發起火來,簡直……
那樣子真的一副恨不得撕了她的模樣。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你既不懂政事,你做什麽幹涉政事?你知不知道派老五去西南,是哀家的主意?你知不知道之所以派他去西南,是因爲哀家有哀家的原因?現在好了,你一求,不派老五去,皇帝自己去了,他是天子,他是帝王,你知不知道此去有多兇險?你知不知道西南那幫賊寇真正的用意?你……”
太後一連幾個質問,問得她無言以對,也問得她幾乎窒息。
原來,派郁臨旋去西南,是太後的主意。
不是他的。
不是他借機報複郁臨旋、借機打擊郁臨旋。
雖然她深知自己的份量,不足以因爲她的一個請求,就讓他取消了郁臨旋去,自己前往。
明明她求的時候,他也沒答應不是。
但是,太後如此說,如此發火,如此激動,讓她覺得,似乎一切真的都是她的錯。
一切就是她的錯。
憤然到了極點,太後也告訴了她之所以派郁臨旋來西南的原因。
“當年郁臨旋的母妃蓮妃陪先帝去民間微服私訪,有人刺殺先帝,蓮妃替先帝擋了,蓮妃死了,臨死前跟先帝爲老五求下免死金牌,這件事你聽說了吧?”
太後問她。
她點頭,她早聽說了。
“可是,你可知道,刺殺先帝的人是誰?就是蕭震的母親,她跟蓮妃是同門師姐妹,蓮妃臨死前,除了替老五求下免死金牌,也求先帝不要替她報仇,說她師妹定然會悔改,不會再對先帝不利,并求先帝不要告訴任何人刺客是誰,特别是老五,免得日後他生活在仇恨裏,去替她尋仇。”
她當時震驚了。
她不知道這裏面還有這樣的淵源。
太後說:“這件事,先帝就隻對哀家一人說過,如今的皇上都不知道,哀家之所以派老五前往,是因爲哀家知道,他們因當年之事負疚在心,定然會放過老五,可是你……”
太後後面說了些什麽,她不記得了。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怎樣出的鳳翔宮,怎樣出的宮?
她隻記得,她接下來就直奔五王府,去找郁臨旋。
既然當年蓮妃以死相瞞,她也不會殘忍地去告訴郁臨旋當年的真相,她想好了,她就說自己想去西南,讓郁臨旋陪她一起,他應該會去的吧?
可是,讓她崩潰的是,郁臨旋不在。
府中的人說,吃過午膳就出門了,去蒼廖了,因爲他母妃忌日快到了。
她聽說過,當年蓮妃跟先帝是在蒼廖遇刺的,因匕首上有毒,當時時值夏日,屍體運回會腐爛變臭,先帝便在當地擇了一處風水寶地下葬,後來還專門爲其擴建了豪華的行陵。
蒼廖在東北,與西南完全逆向。
如果她去蒼廖找郁臨旋,再來西南,根本來不及。
那日早朝,右相莊文默說,蕭震給他們的時限是七日。
沒有辦法,她就去找了樊籬。
她打算裝巫師混進蕭震的寨子,想讓樊籬教教她。
樊籬說,皇上讓他留在京師替他密切關注朝中動靜,不然,就随她來了。
哨子是樊籬給她的,袖珍短笛也是,還有那隻鳥。
樊籬告訴她,袖珍短笛是特制的一隻隻能吹高頻音的短笛,這種音小孩能聽到,大人聽不到。
而哨子是可以馴服那隻鳥,讓那隻鳥爲她所用。
如果人近前吹笛,恐被人發現,可以将短笛綁于鳥腳上,讓它迎風飛,同樣可以吹響短笛。
這樣既能吓唬到人,還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想起樊籬将這些東西給她時,痛心疾首又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我是有真本事的,一般人我真的不會将這些露底的家當給出來的,四王爺不是一般人,所以給了,但是,請四王爺一定要堅信一點,這些隻是、特殊時候、偶爾糊弄糊弄人的,真的隻是偶爾,我絕對是有真本事的,不信,四王爺可以問皇上。
她到現在還想笑。
而且,她真的笑了,意識過來衆人錯愕的目光,她才驚覺自己的失态,連忙舉起木棍朝一個方向一指:“啊,那裏,那裏,在那裏!”
邊說,邊朝最東邊跑去。
衆人好奇,便也跟着她一起,在後面跑。
跑到底,她發現,最東邊是馬圈,以及放柴禾的地方。
一百多人應該關不了。
那麽……
“哪裏啊?”
“對啊,到底哪裏?
因爲什麽都沒看到,不少人就出聲問她。
她又仰着頭,舉着木棍朝南一指:“站住,還想跑,你們這些孽障,今日本巫師定收了你們!”
邊說,邊做出追趕的樣子又拼命朝南邊跑。
衆人又一哄跟在後面。
此時,廂房裏,郁臨淵正一個一個孩子的檢查耳朵,并不時問一些問題。
比如:“最近有沒有陌生人進你們山寨?”
或者說:“你們有沒有看到陌生人?”
忽然聽到外面腳步聲紛沓,鬧哄哄一片,扭頭看向窗外,想起因爲要偷偷問孩子問題,窗門已經被自己關了。
正欲起身開窗,蕭魚走了進來。
倚在門邊,問他:“喂,我說姓鸢的神醫,你到底檢查完了沒?檢查了一下午,一會兒可要吃飯了。”
對于她的态度,郁臨淵也不以爲意,問她:“外面發生了何事?”
“哦,沒什麽,一個巫師在驅邪祟。”
郁臨淵皺眉,明顯不悅:“我說了,是這些孩子的耳朵出了問題,這世上哪裏有什麽邪祟?那是騙子!”
“哦?是嗎?”蕭魚誇張地撇撇嘴,“方才那巫師也說同樣的話呢,一個孩子的耳朵出了問題可以理解,兩個三個勉強可以理解,怎麽可能所有孩子的耳朵都同時出了問題呢?那個什麽神醫肯定是招搖撞騙的。不好意思,這是巫師的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