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聽完就傻了。
目瞪口呆。
見大夫怔在那裏,郁臨淵以爲他沒聽明白,蹙眉,正欲再解釋一下,剛開口,就被大夫拖得長長的音調打斷:“懂,懂,我懂……”
然後,對着郁臨淵上下一打量,瞬間就明白了他臉上的傷從何而來。
舉步走向桌案,撩了衣擺坐下,攤開宣紙,執起毛筆在硯台上已經磨好的墨裏蘸了蘸,正欲落筆開方子,忽的想起什麽,又頓住,擡頭看向郁臨淵。
“冒昧地問一句,是夫妻嗎?”
郁臨淵一怔,眸色轉冷,“既然知道冒昧,做什麽要問?”
大夫被他眼裏的寒氣吓住,瞬時噤了聲。
他也隻是一時好奇,随口問問。
這明顯是用強所緻嘛,男的臉被抓成這樣,女的流血不止。
而且,還偷偷摸摸讓借一步,定然是見不得人的。
不僅如此,甚至想用重金将他收買,讓他閉嘴。
雖然他隻是一個大夫,但是他是一個有正義的大夫,替奸.淫.婦女者治病、助纣爲虐的事有悖他做人的原則啊。
正稍顯糾結,又轉念一想,不對,他現在開的方子是給女方受害者的。
這必須開。
******
“頭痛?”
廳堂裏,大夫擡頭看向郁墨夜,指了指對面的凳子示意她坐下來。
“嗯,頭痛,間歇性的。”郁墨夜邊答,邊撩了袍角坐下。
“頭痛的原因有很多,通常主要是神經痛跟神經衰弱痛,以及外力痛三種,所謂神經痛就是受到過什麽精神上的刺激,或經曆過什麽精神上的打擊,然後造成的頭痛,這種靠吃藥治療,收效甚微,隻能從心裏方面着手;而神經衰弱痛,可能是這段時日沒休息好、或者太累,跟原本的體質也有關,這種可以好好休息,再配些調理的藥調理;第三種外力痛,就是頭部經曆過重擊、碰撞之類的外力因素,所造成的頭痛,換句話說,就是頭部受過傷所緻……”
“第三種。”
大夫還在長篇大論、侃侃而談,郁墨夜直接将他的話打斷。
大夫怔了怔,“哦,那是什麽外力呢?撞到了哪裏嗎?”
“闆凳。”
郁墨夜說完,見大夫呆住,又補了一句:“不是撞到了闆凳,是被闆凳砸了。”
“哦哦,”大夫點點頭,看向她的目光不免就變得同情起來,“就是腦袋被人用闆凳砸了。”
“嗯,”郁墨夜擡手摸向自己的後腦勺,告訴大夫道:“砸的這個地方。”
大夫的目光同情更甚,“幾時砸的?”
“昨夜。”
“昨夜?”大夫又凝眸端詳了她一番,“不是我說啊,以公子這幅小身闆,被人一闆凳砸下去,今日還能頭腦清晰、語言條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邊說,邊挽起衣袖,“來,讓我探探脈。”
郁墨夜就窘了。
原來說了半天以爲是她啊。
“不是我,我是替别人來看的,麻煩你就按照我說的這些開藥吧。”
******
櫃台取藥的窗口共有三個。
當郁墨夜提着買好的藥包從取藥的窗口處轉身,隔壁窗口提着藥包的郁臨淵也正好轉身。
一個朝左轉,一個朝右轉,兩人就這樣直直面對面了,甚至差點撞上。
發現是對方後,兩人皆是一震。
一樣的震驚。
一樣的意外。
一樣的……有那麽一絲絲慌亂。
隻不過,波瀾不驚的終究是波瀾不驚的,面色旋即如常。
而郁墨夜卻本能地将藥包往身後一掩,下一瞬想到藥包都包着黃皮紙呢,什麽也看不到,又不動聲色地提到了前面。
男人盡收眼底。
“皇……你怎麽在這裏?”
“四弟怎會在這裏?”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
可未等各自回答,又蓦地傳來第三個人甚是驚訝的聲音。
“三爺,四爺……”
兩人一怔,循聲望去,就看到最邊上的那個取藥的窗口外,青蓮竟然站在那裏。
也在取藥。
郁臨淵眸光微閃。
郁墨夜微微攏了眉心。
腦子裏隻想到“狹路相逢”這個詞。
真是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啊。
提了藥包,青蓮撥開排隊的人,走過來。
“三爺四爺怎麽也在這裏?”
見男人沒有做聲,郁墨夜也不答,而是将話題轉移反問道:“姑姑呢?來醫館做什麽?是哪裏不舒服嗎?”
青蓮笑笑,“謝四爺關心,青蓮沒有不适,方才給王公公配風寒藥的時候,發現少帶了一味草藥,便來醫館配一下,三爺四爺呢?是來……”
青蓮看向郁臨淵,蓦地想起下午他去她廂房,似是有問題要問,卻欲言又止,想來是有難言之隐,便連忙将話停了下來。
可,男人卻開口答了:“也是來給王德買藥。”
邊說,還邊随随揚了揚手裏的藥包。
給王德買藥?
青蓮甚是意外。
雖說出門在外,少了很多禮俗,但是,畢竟一人是天子,一人是奴才。
再說白,王德也隻是感染了風寒而已,不是什麽大病怪病。
若是要給王德抓藥,大可以讓她,或者樊籬,還有兩個車夫也在。
何況,她了解他,冷情冷性冷漠,又豈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想來是借口了。
再度想起他下午的難言之隐,她便更加确定。
意外的人又何止青蓮一個,郁墨夜也非常意外。
她還以爲他是因爲頭痛,或者臉上的傷呢。
幾時這般有人情味了?
撇撇嘴,她還真不相信呢,見兩人都看着她,似是就她沒回答了,她腦子一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同樣晃了晃藥包,笑道:“這麽巧,都是給王公公買藥。”
言下之意,她也是。
可是,說完,她就後悔了啊啊。
她有什麽好藏着掖着的呢?
原本過來買藥就沒打算隐瞞啊。
畢竟是藥,又不像是别的東西,這還得當事人喝下去才有用不是。
所以,她原本就準備買完藥回去煎好後,端給面前的這個男人喝啊。
是她用闆凳砸的他,她是罪魁禍首,此舉就當彌補過錯了。
如今好了,扯什麽王德?
那這藥豈不是白買了?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又不能收回來。
如果此時改口,倒搞得她像是做賊心虛,存着什麽想法似的。
好郁悶、好惆怅。
正想着用個什麽方法合理地将口給改了,聽得青蓮微微笑道:“能得三爺四爺親自抓藥,王公公真是有福之人,青蓮好生羨慕。”
“如果姑姑病了,我們也會抓的。”她接得也快。
可接完又發現這話有點咒人之嫌,忙讪讪笑道:“總之,就那麽個意思,我們的心,姑姑懂。”
你們?
青蓮笑笑,略略颔了颔首,以示恭敬謝意。
郁墨夜看向身側男人,隻見他唇角似是一勾,轉身走在前面,淡聲道:“回去吧。”
郁墨夜拾步跟上。
可是,可是,這藥該怎麽辦?
三人一起出了醫館的大門。
在大門的旁邊放了個木桶,用來裝一些客人丢的廢黃皮紙、廢藥方、垃圾之類的東西。
經過木桶的時候,郁臨淵随手将提着的藥包丢了進去。
走在身後的郁墨夜跟青蓮自是都看到了,皆是一怔。
特别是郁墨夜,不解地問:“皇兄爲何扔了?”
男人頓住腳步,回頭,瞥了一眼她手中提的藥包,道:“不是有藥了嗎?”
“有藥是有藥……”
不對,她的不是啊,不是治風寒的藥啊。
哦,對,青蓮的是。
隻是……
“就算有藥,這些也是花了銀子買的,留着以後用也好,誰能保證一直不染個風寒啥的。”
說完,徑直走到桶邊,彎腰将扔在裏面的藥包撿起來。
然後,轉身遞給青蓮:“姑姑懂醫,也一直随身備着這些東西,姑姑放着吧。”
青蓮擡眼睨了睨男人,正欲伸手接過,驟然眼前青袖一晃,一股外力襲來,直直卷起藥包。
跌砸在地上。
伴随外力的,還有男人發沉的聲音:“朕都說了不要!”
因爲藥包是在郁墨夜手裏提着的,這樣猛地被外力卷起,她根本驟不及防,也跟着力道一起後踉了一步,差點跌倒。
而且,她的手早上偷藥喝燙的泡還沒好,藥包就這樣被強行扯走,提藥包的細繩就生生從手的泡上勒過,痛得她差點沒落下淚來。
而更讓她吓住的是男人的樣子。
動作又快,聲音又冷。
似是非常生氣。
就連青蓮都一時怔住。
砸在地上的藥包,黃皮紙散開,裏面的草藥灑了一地,包括那一紙藥方。
青蓮懂醫,自是掃一眼那些藥,就大概知道是用做什麽用途。
怎麽可能是治風寒?
一味治風寒的藥都沒有。
當歸、阿膠、白芍……
每一味都是補血的良藥。
仙鶴草、白芨、紫草、白茅根……
每一味都是止血的良藥。
止血?又補血?
她一震,愕然看向帝王,帝王卻早已經轉身走了。
看着他長袍輕蕩的背影,她微微疑惑。
他受傷了嗎?
失血過多?
不然爲何止血補血?還不讓人知道。
收了目光,她再次垂目看向地上,眼角餘光掃到了那張飛到一邊的藥方。
凝目看過去。
她呼吸一滞,擡眸看向還傻在那裏、一臉可惜和委屈的郁墨夜。
她上前一步,“四爺,你還好吧?”
其實,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郁墨夜怔怔回過神,見青蓮一臉凝重和擔憂,覺得她也太小看了她點。
不就是她要撿,他不要,發了她的脾氣嗎?
以前都要她死過呢,這點委屈她受得了。
唇角一勾,她無謂地朝青蓮搖頭,“沒事啊,反正全大齊的藥都是他的,而且,大齊國庫也盈實,一點風寒藥而已,他想扔就扔呗。”
話落也舉步就走。
爲了表示自己的灑脫,邁出的步子輕盈得有些誇張。
青蓮彎唇,這當真是沒事兒?
不過,想起正事,她又笑意一斂。
看郁墨夜的臉色,以及她的樣子,還有走路,不像是那什麽啊。
******
郁墨夜心裏絞着氣,也走得極快。
也不知道那個喜怒無常的男人發的什麽神經?
一包藥而已,至于嗎?
而且,她又沒有私心,隻是覺得丢掉可惜了。
竟發那麽大的火。
還當着青蓮的面。
怎麽說她也是一個王爺,還是青蓮的主子,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給她留。
虧她都顧不上自己月事來了肚子不舒服,專門跑出來給他配什麽頭痛的藥。
痛死活該。
剛剛還後悔不該說是王德的藥,此刻她卻慶幸,得虧說的是王德的藥。
不想給他了。
特别是看到手裏的水泡破了往外淌着血水,她就覺得心裏極度的憋屈,似乎昨日到今日所有的憋屈都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小跑着趕上前面腳步翩跹的男人。
“三哥!”
因爲街上人來人往,恐喊皇兄吓到人家,她也學着郁臨歸的樣子喚他三哥。
“三哥,等等我!”
男人回頭,見是她,又轉回頭去,腳步未停,繼續朝前走,隻是稍稍放慢了一點步子。
郁墨夜氣喘籲籲地趕上,跟他肩并肩朝前走着。
隻不過男人腿長,氣定神閑地随随邁着步子,她依舊得緊步才能跟上。
“三哥,我覺得你剛才的做法很對,是我不對。”
“我太小家子氣了,想三哥可是整個大齊的主子,要雨得雨,要風得風,什麽沒有,全大齊的草藥都是三哥的。”
“一包風寒藥而已,擰在手上還要浪費力氣不是,三哥的手那是握禦筆的,指點江山的,提草藥太大材小用了,丢得好!”
男人瞥了她一眼:“說人話!”
郁墨夜一臉無辜,“一直說的都是人話啊。”
她不是人,做哥的難道就是人?
“其實,我就是想跟三哥說,三哥做得對,我也要緊跟三哥的步子學三哥,畢竟是個王爺不是,也不能太小氣吧啦了,要跟三哥學大氣,不能給三哥丢臉……”
“所以呢?”男人嗤了一聲,問。
兩人都腳步未停。
“所以,我這包草藥也應該丢掉,反正青蓮有不是!”
話落,就揚起手中的藥包,大力擲向路邊。
原本他們行在路的右邊,她愣是将藥包丢得橫跨了馬路,擲到了路的左邊。
男人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終于停住了腳步。
郁墨夜卻覺得氣順了不少。
見男人忽然轉過身,一臉陰霾地看着她,她就愣了。
怎麽,還真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他扔就可以,她扔就不行?
“你覺得這樣跟朕怄氣值嗎?”他問。
聲音跟他的臉色一樣冷。
怄氣?
她有怄氣嗎?
好像有點。
不過,值啊,當然值。
“誰跟三哥怄氣了?這天下也沒人敢跟三哥怄氣吧?”
她讪讪地笑,胸腔裏的心跳聲聲加快。
“去撿回來!”
男人薄唇輕動,聲音不大,但是又冷又沉,帶着讓人不能拒絕的強勢。
郁墨夜看着他,沒有動,也沒有做聲。
還真是,他能丢,她就不能。
看着男人黑眸裏莫名的怒意,郁墨夜隻覺得剛剛順下去的那股氣又上來了。
不管了,大不了按照抗旨來對她。
“朕讓你去撿回來!”
見她未動,男人再次出聲,聲音從喉嚨深處出來。
郁墨夜長睫顫了顫。
沒懼意是假的。
她一直怕這個男人。
隻是,此刻她的反骨也上來了。
她憋屈夠了。
她看着男人,男人凝着她。
彼此的眸子膠在一起。
她的灼灼,他的深邃。
她的固執,他的……絞着很多很複雜的情緒。
她看不懂。
最終,還是她先撇開了眼,撿起步子。
男人大概以爲她是去馬路對面撿藥包,原本擋在她面前的身子往側邊退了一步,她徑直越過他的身邊,往前走。
往回别院的方向走。
第一次那樣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地将一個掌握着生殺大權的帝王晾在那裏。
青蓮其實已經跟上來了,隻是見兩人這樣,便不遠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離。
所以兩人說了什麽發生了什麽,她都看在眼裏。
見郁墨夜就這樣走了,男人長身玉立在那裏,一動未動,也不知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
青蓮冷汗涔涔,心中略一計較,她便穿過馬路,走到路對面,躬身将郁墨夜扔在地上的藥包撿了起來。
等她回過身子,就發現男人已經走了。
看着一遠一近兩人的背影,青蓮低低一歎。
提起藥包,也朝回别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