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了攥手心,她強迫自己面色自然地擡起頭。
還以爲男人已經走過,誰知竟直直撞上他瞥過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皆是一怔。
郁墨夜剛想撇開,男人已經頓住腳步開了口:“聽說四王爺昨夜摔了一跤,看來似是摔得不輕,連帶着整個人都沉默寡言了不少。”
郁墨夜心口一顫。
看吧,她就知道自己的反應要惹來猜疑。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又聽得對方問道:“沒事吧?”
隻三個字卻是讓她心裏忽然的一陣五味雜陳。
有那麽一瞬,眼角竟是熱了。
想哭。
有事又如何?
沒事又如何?
有事沒事都隻能是沒事。
她搖搖頭。
忽然意識過來自己怎麽又不說話了,便連忙垂眸颔首道:“謝皇兄關心,我沒事。”
男人鳳眸深邃,漆黑如墨,凝落在她的身上,半響,“嗯”了一聲,道:“沒事就好。”
然後繼續拾步朝前走。
郁墨夜這才緩緩擡起眼,看向他衣袂飄飄的背影。
忽然看到他在快到馬車的時候,腳步頓住,身形微微一晃,她呼吸一滞。
所幸王德就在邊上,并及時伸手将他扶住。
男人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然後順勢朝王德揚了揚手,表示自己沒事。
郁墨夜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一闆凳。
她那般用盡全力地對着他的後腦重重一闆凳。
都能将他如此健壯體格的一個人給砸暈,可見當時的力度。
方才他那身形一晃,是因爲頭痛嗎?
正悶悶想着,看到郁臨歸走向帝王:“三哥。”
帝王回頭。
“要不,我跟四哥坐一輛馬車吧,這樣一路還可以聊聊天、下下棋,也不寂寞。”郁臨歸邊說,邊指了指她這邊。
暈。
郁墨夜瞬時頭就大了。
見帝王也揚目瞥了她這邊一眼,她生怕他點頭應允了,正欲張嘴說,青蓮得在裏面坐,順便照顧她,她摔傷了不是,誰知還未開口,帝王的聲音已經先響了起來。
“你坐馬車?莫非你的那一隊人馬是準備讓朕去替你管?”
是問郁臨歸的。
郁臨歸頓時就啞口了,隻得怏怏地轉身去騎他的馬。
也的确,他可是帶了五千兵士過來的人,還得帶回去不是。
郁墨夜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
一行人走了起來。
九王爺郁臨歸騎馬帶着五千人中的一部分人走在前面開路。
帝王的馬車走在第二。
郁墨夜的馬車在帝王的後面。
樊籬騎馬帶着另一部分人走在最後壓軸。
馬車很寬敞,也很舒适,底下鋪了厚厚的軟毯,還有薄被褥可蓋,一側有矮幾和坐墊。
郁墨夜一進去就躺了下來。
昨夜一宿沒合眼,而且身體也不适,到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個地方火辣辣的疼。
本以爲自己肯定還是睡不着的,也不知是馬車一颠一簸太舒服了,還是昨夜一直擔心的事情變成了帝王跟青蓮,她的危機暫時解決了,不一會兒,她竟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隻不過睡得很不安穩,似乎又被夢魇所纏。
依舊是那個舊夢。
漆黑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廢樓裏,她手握着匕首走着,走着。
忽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煞白閃電中,她看到了一個男人,隻是背影,隻是一眼,一切又掩于一團漆黑中。
她快速移動過去,然後雷聲滾滾,爆炸聲轟鳴。
然後胸口被掌風擊上,鈍痛。
然後,她大汗淋漓地醒來。
卻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上。
隻不過,馬車好像停了。
她坐在那裏稍稍緩了緩心神之後,才伸手撩開馬車的窗幔,想看看怎麽回事。
前面馬車的旁邊簇擁着不少人,帝王也下來了,還有郁臨歸,樊籬,還有兩輛馬車的車夫。
透過幾人圍立的間隙,隐約能看到地上似是坐着一人,邊上蹲着一人。
出了什麽事?
她眉心一跳,慌忙細看。
坐在地上的是王德,蹲在邊上的是青蓮。
後者好像是在給前者探脈。
邊上兩個車夫在小聲地說着話,其中,趕帝王馬車的那個車夫,還在拍着自己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公公坐着坐着就這樣一頭栽下了馬車,真是吓壞我了,幸虧及時勒住了缰繩,不然,車輪怕是要碾傷公公了。
這時,青蓮也開了口。
“公公應該是受了風寒,整個人在發熱,精神狀态也很不好,可能燒糊塗了,一時頭重腳輕,就從馬車上栽下來了。”
郁墨夜一驚。
原來是王德病了。
其實早上就發覺他臉色不大對,如今又坐在馬車前面冷風一吹,可不就得加重。
這廂,帝王蹙眉,問青蓮:“姑姑可有治風寒的藥?”
“有是有,可現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有藥也沒法煎,當務之急是讓公公休息。”青蓮同樣凝重了臉色。
帝王揚目看了看前方,又回頭看了看後面。
郁墨夜正撩着窗幔,探着腦袋看,便正好撞上他的視線。
隻不過對方也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就收了回去,問向身側的樊籬:“最近的鎮還有多遠?”
“前面是忘返鎮,離這裏約莫三十裏的樣子。”
“嗯,”男人點了點頭,複又轉首朝郁墨夜看過來,“讓王德坐四王爺的馬車,青蓮好生照顧着,四王爺坐到朕的馬車來。”
話是接着樊籬的話說的,也是對身邊的那幾人說的,隻是,他看着郁墨夜。
郁墨夜呼吸一滞。
讓她跟他一個馬車?
一個馬車,一個馬車,一個馬車?
内心是崩潰的,可被他一直看着,她連太大的反應都不敢有。
她隻得撇了視線,也看看前面,又看看後面。
前面是綿延看不頭的崎岖山路,後面亦是。
其實應該跟來的時候一樣,走水路的。
不過,聽說走水路遠,這樣近。
隻是,現在……
沒有辦法,隻有兩輛馬車,王德病成那樣,也不可能讓人家騎馬,所以……
放下窗幔,她抱起自己的包袱,便下了馬車,正好幾人将王德扶過來。
衆人陸續各就各位。
樊籬也朝隊伍尾部行去,在經過郁墨夜身邊時,跟她颔首打了聲招呼:“王爺。”
也不知道是她多心了,還是看花了眼,她從樊籬勾着唇角的笑裏看到了幾分興味和促狹。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樊籬突然頓住腳步,好心地低聲提醒道:“伴君如伴虎,四王爺小心點。”
郁墨夜一怔,樊籬已經低低一笑拾步走開。
調侃她?
對着他的背影,她瞪了兩眼。
可其實,他說的也對。
可不就是伴君如伴虎,對她來說,這個男人,遠比老虎還可怕。
磨磨蹭蹭來到帝王的馬車前,帝王已經上車坐到了裏面。
手指攥緊包袱,她定了定心神,才打簾彎腰上了馬車。
裏面男人已經坐在矮幾邊上看書,手中拿着一本書卷,見她上來,視線從書中擡起來,看向她,并朝她随随指了指自己對面。
郁墨夜依言坐了過去。
馬車再次緩緩走了起來。
大概是要看書的緣故,他的這輛馬車窗幔都是撩挂起來的,車内很明亮,這樣讓她也減少了些些壓迫感。
雖說是冬日,有窗風灌入,可因爲外面太陽正好,金黃色的陽光斜鋪進來,也不覺得冷,反而讓人覺得很惬意很舒服。
見她一直扭頭望着窗外的風景,許久,男人問:“脖子不酸嗎?要不要看書?”
邊說,邊将案幾上的另一本書推到她面前。
郁墨夜回過頭,笑笑,回絕:“謝皇兄了,不用了,外面的景色挺好的。”
見她連瞄一下面前的書都沒瞄一眼,男人唇角一勾:“不是驿站的那些書,是朕讓王德重新買的。”
驿站的那些書?
郁墨夜心口一顫。
蓦地想起那些書上不堪入目的圖畫,又想起昨夜這個男人對她的瘋狂,忽的耳根一熱,臉頰也難以抑制的滾燙起來。
她更不敢扭頭看男人,怕被他發現自己的窘迫。
“不用了,皇兄看吧,那些治國平天下的書,我也不感興趣。”
男人便也不再強求。
兩廂沉默。
一人看着外面不停倒退的風景。
其實,也沒什麽風景,除了樹,還是樹。
另一人專注地看着手中的書。
暖陽傾瀉、涼風習習,隻聞馬蹄哒哒和車輪滾滾。
“你真的沒事嗎?”男人驟然出聲,吓了郁墨夜一跳。
愕然轉眸。
見男人并未看她,而是依舊垂目于自己手中的書上,修長的手指将書卷翻過一頁,依舊沒有擡眼,似是就那麽随口一問。
她剛準備回答,卻又聽得他的聲音繼續:“朕怎麽覺得昨夜之後,你似乎變了許多。”
話落,這才擡起眼,朝她堪堪看過來。
“有嗎?”郁墨夜心頭狂跳,面色如常。
男人睇着她,“以前你可是廢話連篇,今日出奇地安靜。”
廢話連篇?這個詞……
郁墨夜讪讪一笑:“那是因爲皇兄在看書,我不敢廢話連篇,怕擾了皇兄。”
男人聞言便沒再做聲了,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
繼續看書。
郁墨夜其實也很想讓自己如常起來。
但是,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想要做到無視真的很難,有些東西過不去就過不去,她沒法做到勉強。
又是不知過了多久,郁墨夜直覺得脖子都扭僵了,這才不得不轉回頭來,好在男人專注在自己的書中。
她便閉目小憩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看看男人身側,也是她對面的窗口的景色,看累了,又閉目養神一段時間。
雖然沒有看男人,但是,眼角餘光所及之處,将他盡收眼底。
她發現,他偶爾會不經意地擡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同時俊眉還微微蹙起。
又頭痛?
是被她一闆凳砸的嗎?
郁墨夜動了動唇,卻終是沒有問。
忽然一陣強風灌入,将男人那邊的窗幔從挂鈎上吹落了下來。
簾幔垂下,車内的光線頓時暗了不少。
可男人似是正看得入神,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動未動。
郁墨夜攏了攏眉。
這樣的光線,不影響嗎?
又靜坐了一會兒,見男人還沒要動的意思,郁墨夜想到隻是舉手之勞,遂起了身,湊到他的窗邊,伸手将簾幔複又打起來,挂在挂鈎上。
正欲返身坐回,車輪忽的碾到了什麽東西,車身猛地一個搖晃,她站立不穩,就直直跌坐到了男人懷裏。
啊!
郁墨夜大驚。
男人顯然也沒想到會這樣,手裏的書都被她跌下來的身子給砸掉在了車廂裏。
然後,郁墨夜慌亂之中想趕快起身,頭又撞上男人的下颚。
要多亂有多亂。
“對……對不起……”
郁墨夜邊道歉邊想要爬起,卻又因爲男人是盤腿而坐,她直接跌入他腿圈裏面,又加上沒有可以借力的東西,半天沒爬起來。
還是男人的大手攝住她的腰,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才起身。
可是,男人雙手扣住她腰身的動作,以及透衫傳遞過來的掌心溫度,讓她不自覺地又想起了昨夜。
他也是雙手重重攝住她的腰,深深地、狠狠地索要。
啊!
簡直要瘋了。
她狼狽地坐回到了對面自己的位置,面紅耳赤。
坐下去發現坐墊不在,低頭找了找,許是剛剛車身的颠簸,坐墊跑到案幾下面去了。
她伸手取出,卻在看到淺藍色的坐墊上一抹刺目的殷紅時,呼吸一滞,本能地一把将坐墊抱于懷中。
也就是這時,她才感覺到身下的異樣。
完了。
好像月事來了。
因爲那裏一直火燒火燎,所以,她也沒有注意,現在才感覺到那裏的暖流。
所幸對面的男人正在低頭打理着自己淩亂的袍子,也沒看到她的驚慌失措。
可,郁墨夜卻是陡然想起一件事。
自己坐的坐墊上都有,那麽,剛剛那樣跌坐在他的身上,是不是也弄到了他的衣袍上?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吓得不輕,連忙探頭過去看。
可男人盤腿而坐,衣擺是撩起來的,根本看不到。
不過,她轉念一想,他剛剛就在打理衣袍,如果有,早就發現了,看他面色如常,沒有任何反應,那就應該是沒有。
而且,那麽一跌,她是跌坐在他的腿彎裏,屁股基本上是騰空的,應該沾染不到他的袍子。
可是,她這邊的問題怎麽辦?
扭頭望了望窗外,前後都沒見到有恭房。
她需要去恭房處理啊啊啊。
而且,既然都能沾染到坐墊上,說明她的身後的袍子上肯定是有的。
她要怎樣在他的視線裏下車?
想想她真的要瘋了。
就在她在那裏各種崩潰各種郁悶的時候,男人擡眼朝她看過來。
見她手抱坐墊,面色痛苦,眸色糾結,男人黑眸如潭,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不舒服?”
郁墨夜本能地搖頭,末了,又覺得不對,又點頭。
“嗯,肚子痛。”
反正肚子跟小腹也差不多的地方,而且,她抱着坐墊在身前,也像是捂肚子的動作。
最重要的,她想表達的是,她要去恭房。
通常肚子痛,不都是去恭房。
果然,睿智如他,瞬時懂了。
扭頭,他朝窗外看了看,“這荒郊野外的,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恭房,反正樹高林密,你一個大男人,要不就将就着去解決一下。”
郁墨夜很想回她,人有三急,就算不是大男人,三急臨頭,也必須解決吧?
可現在的關鍵問題,不是男人女人的問題,而是,她如何下馬車?
就在她快速地思忖着該怎麽辦的時候,男人已經非常好心地打開車簾,讓車夫停車了。
不僅如此,待馬車停穩後,他甚至還伸手想搭她一把手扶她一下。
哎呀,不要這麽熱心好不好?
她還不知道該怎麽起身呢?
見男人稍顯疑惑,她靈機一動,伸手指了指他邊上的那扇窗:“皇兄,你說,如果去那後面,别人能看到嗎?雖然是大男人,可畢竟也是個王爺,被人看到終究不好。”
男人便扭轉頭,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她連忙趁這個間隙,将手中的坐墊放下,當然,是有殷紅的那一面朝下,緊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包袱打簾跳下了馬車。
動作之敏捷、速度之驚人,她自己都暗自驚訝了一把。
跳下去的時候,她還不忘急急丢一句:“不行,來不及了。”
待男人轉過頭來的時候,門簾已經放下,徹底将他的視線擋在了裏面。
男人怔了怔,微微失神。
卻又見門簾猛地被掀起一角,一個腦袋探進來。
正是郁墨夜。
“對了,皇兄,我忘了問,有隐衛嗎?四周有沒有隐衛?讓他們看到了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