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夜微微低垂了眉眼。
男人長袍輕蕩、腳步穩健,邊走向正前方的一個主椅,邊揚目徐徐一掃幾人,目光在郁墨夜蒼白憔悴的臉上略一盤旋,又瞥向紀明珠,最後看向王德,問:“馬車都準備好了嗎?”
王德恭敬颔首:“回皇上,都準備好了。”
男人“嗯”了一聲,一甩衣擺,坐于椅上。
紀明珠依舊低眉順眼,心裏卻早已被那個“都”字搞得澎湃起來。
也越發覺得自己會是他們中的一員。
其實想想,見這個男人的第一眼,他應該對自己就是特别的吧。
不然,跟他素昧平生,他爲何會送船票給她?
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很奇妙。
就在她兀自低頭想着,男人清越的聲音響在前方。
“朕召大家前來,是有件事要說。”
紀明珠微微攥緊了雲袖的袖邊,眼觀鼻鼻觀心,一顆心卻是幾乎就要跳出胸腔。
可一句話停住,卻好一會兒沒等到下文。
就在她稍稍擡起眼梢,準備偷睨一下前方情況時,卻蓦地發現男人不知幾時已經起身來到了她身前,長身玉立,吓得她一顫,慌忙又低下頭。
“關于賬簿上有琴瑟蠱,而朕中了此蠱的事,相信大家都知道了。”男人再一次徐徐開口,“爲了解蠱,朕昨夜寵幸了一人。”
全場聲息全無,都等着他繼續。
郁墨夜将頭又低了幾分。
樊籬眼梢輕掠,瞥向紀明珠。
紀明珠垂着眉眼,長睫薄顫。
“紀明珠!”男人驟然出聲。
紀明珠心尖一抖,擡起頭,就看到男人就站在她面前,略略垂着眉目睨着她。
她連忙一拂裙裾跪了下去,垂眸颔首:“民女在。”
“擡頭看着朕!”男人的聲音響在頭頂。
一顆心撲通撲通,紀明珠緩緩擡起小臉,略施粉黛的兩頰情不自禁地飛上兩團紅雲。
男人那麽高,又加上他站着,她跪着,她隻有将小臉仰得很上,才能對上他豐神如玉的臉。
似是感覺到她的吃力,男人忽然傾身。
湊到她面前的同時,伸出大手捏了她下颚,溫熱清新的氣息呼打在她的面門上。
“昨夜是你?”他問。
紀明珠長睫一顫。
跟着一起顫抖的,還有人,還有心。
爲他的舉措,爲他的言語,也爲他第一次與她那麽近。
兩人的臉不過咫尺。
而且他的大手還落在她的下巴上。
感受着他指腹傳遞過來的力度和熱度,她覺得渾身發軟。
幸虧,幸虧她是跪着。
她想,若是站着,怕是早已站立不住。
許是見她半響未答,男人又“嗯?”了一聲。
她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瞥了瞥一側的青蓮,隻見對方隻是和其他幾人一樣,看着他們這邊,臉上卻并無任何異樣,她的一顆心放下。
她非常微弱、非常微弱地“嗯”了一聲,便兩頰滾燙、一片通紅。
當然,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爲心虛的緣故,可她也深知,在别人看來,那是羞怯、那是難爲情、不好意思。
下颚一輕,男人松開了她,直起腰身負手而立。
“朕的女人,朕從不虧待,你想朕如何賞你?”
紀明珠以爲他會直接冊封,或者先帶她回宮,沒想到他會如此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所有人都看着紀明珠,除了郁墨夜。
她也想讓自己裝得如衆人一樣,但是,她發現自己擡頭的力氣都沒有,裝一裝的力氣都沒了。
她依舊保持着眉眼低垂的姿勢,心中早已滋味不明。
關于蠱的由來以及中蠱的後果,青蓮早上已經大緻跟她說了。
昨夜郁臨歸來了,樊籬來了,以及他們在帝王廂房裏發生的事,青蓮也粗略跟她說了一遍。
青蓮說,皇上寵幸了紀明珠。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她聽到這個消息那一刻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該委屈,還是該慶幸,該難過,還是該高興?
她隻知道,就算她目前的危機解決了,她與他親兄妹亂.倫也是永遠無法抹去的事實。
肮髒、不堪、罪惡,就像毒蛇一樣纏上她的神經,讓她想逃,想逃離這一切。
可她又怕,怕她逃不掉,因爲她身邊藏着隐衛,她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隐衛。
一旦逃不掉,她就會自我暴露,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變得更加無法收拾。
除了裝沒事人,她别無選擇。
可她怎麽裝?
這廂,紀明珠一番飛速地計較之後,垂眸颔首回道:“但憑皇上處置!”
讓她一個面皮子薄的女人說,她怎麽說?
難道說,請皇上冊封吧,或者說,請皇上帶我回宮吧?
她說不出口。
所以,她用了一個放低姿态的回答。
通常隻有犯錯受罰,才會說,但憑處置吧?
不過,她隐隐生出一種擔心,他問這話的目的,難道不想冊封,不想帶她回去,而是打算用一筆豐厚的賞賜将她打發掉?
不,不會的,随即她又否認。
因爲男人的話是,朕的女人,朕從不虧待,他的女人,既已承認是他的女人,又怎會随便打發?
滿心期待,靜靜而等。
終于,男人再度出了聲,可說出來的話卻是讓她一驚:“冊封賞賜都是小事,隻是,你如何證明昨夜的人是你?”
此話一出,不僅紀明珠,郁墨夜心裏也是一個咯噔。
難道他懷疑?
手心一層細密的冷汗冒出,郁墨夜終于第一次微微擡了眼,朝紀明珠看去,希望着她能有萬全的對應,誰知好巧不巧就直直撞上站在紀明珠旁邊的男人剛好瞥過來的目光,她吓得一顫,連忙将視線收回。
這廂紀明珠漲紅了小臉,水眸裏流轉着委屈,這種事情讓她如何證明?
不過,她也能理解男人的做法。
畢竟不是尋常的男人。
聽說在宮裏,還有專門的部門記錄帝王的性.事,什麽時辰,什麽人,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都會記錄得清清楚楚。
所幸她有先見之明,昨夜破了自己的完璧之身。
朱唇嗫嚅了半響,才甕聲道:“可以……可以讓青蓮姑姑……檢查一下……”
一路随行,她知道青蓮會醫術的,而且,她覺得,爲了自己好脫身,青蓮應該會幫她。
就算不幫,她的完璧之身已破這是事實。
而且,她曾聽怡紅院的嬷嬷說過,可以從破的程度和痕迹來判斷幾時所破,曾經曆過多少人事。
她正好是昨夜破的,且痕迹和程度,應該也看得出是初次。
“青蓮!”男人出聲。
青蓮心口一顫,這個男人雖然貴爲君王,卻鮮少直接喊她的名字,一般都會喊她姑姑,或者青蓮姑姑。
定了定心神,她躬身上前。
以爲男人喚她是順着紀明珠的話,讓她去給她檢查,便對着男人略略一鞠後,轉眸對紀明珠道:“明珠姑娘請随奴婢來!”
邊說,邊走在前面,準備帶紀明珠去大廳的耳房。
紀明珠也正欲從地上起身,卻又忽然聽到男人道:“不用驗了!”
青蓮停住腳步。
紀明珠微怔,随即,心中一喜。
看來,是試探她的。
見她如此坦然,自己提出查驗,并毫無懼意,便也就相信了。
與此同時,一顆心大起大落的,還有郁墨夜。
她不知道紀明珠是如何敢提出如此大膽的建議,讓青蓮去查驗她的身體,她想,或許是賭吧。
終究,賭對了。
現在想想,她還真的不夠了解紀明珠。
曾經見她在她大哥的淫.威下,那般無助,那般害怕,還以爲她是個膽小之人。
卻原來,是她低估了她。
一般女子又豈敢冒充承帝王雨露?還敢如此去賭?
紀明珠做到了。
當然,她應該感激她,是她的冒充才解了她的困境。
對她此舉,她也表示理解。
畢竟,能成爲帝王的女人,怕是全天下的女子都夢寐以求的吧?
何況這個帝王還是如此優秀。
牽了牽唇角,她微微苦笑。
想必接下來就是冊封了吧。
紀明珠也沒有起身,依舊跪在那裏,等着帝王接下來的話。
既然說不用驗了,那麽接下來是……
“昨夜不是紀明珠!”
男人驟然出聲,笃定五字落下,如同平地驚雷,在廳中幾人耳邊炸響,所有人一震。
紀明珠驚錯。
郁墨夜慌懼。
所有人都愕然看向男人,包括紀明珠,也包括郁墨夜。
這是自進門以來,郁墨夜第一次正視他。
其實,不是她終于敢面對了,而是她已經慌亂到了極緻。
他說,不是紀明珠,他爲何那般肯定不是紀明珠?
如果他那般清楚地知道不是紀明珠,那是不是表示他其實……
天啊,她不敢想。
這廂,紀明珠臉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也在賭,或者故意詐她,所以,她不敢輕易承認或者否認,就仰臉望着他,萬分難以置信、萬分委屈地望着他,水眸愁緒輕掩,什麽都不說。
廳中其他幾人亦是一頭霧水。
郁臨歸更是忍不住開口相問:“三哥,那不是她,是誰啊?”
樊籬眸光微斂,似是有所感,眼梢一掠,睨向身側不遠處的郁墨夜。
郁墨夜早已再度低了眉眼。
“是她!”
男人驟然揚袖一指,直直指向一人。
啊!
全場震驚。
郁墨夜更是呼吸一滞,慌懼擡眸。
他不至于吧,不至于這樣将她給揪出來,他可是帝王,他們可是兄妹……
在看到男人伸手所指的那人時,她就完全震住了。
有懵,有震驚,更有意外。
同時,也聽到了自己緊繃的心弦微微一松的聲音。
帝王所指的人,赫然是青蓮。
郁臨歸也甚感意外。
王德難以置信,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蓮,眸色複雜。
樊籬微微眯了眸子,探究的目光在幾個當事人臉上盤旋。
就連青蓮自己亦是一臉的驚錯和茫然。
直到男人再度出聲,她才回過神。
“琴瑟蠱的确厲害,朕幾乎意識全無,但是,還有一絲絲清明,朕知道是誰。”
青蓮臉色青白,張嘴正欲否認,男人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繼續道:“朕非常理解姑姑爲何甯願默不作聲、獨自承受,也不願讓大家知道。姑姑的苦衷,朕懂,但是,朕的心,希望姑姑也懂。”
青蓮心口一顫,愕然看向帝王。
四目相接。
主仆二人第一次這樣對視。
男人黑眸如墨,深邃如潭,透過層層疊疊,青蓮專注地看進他的眼底。
片刻之後,青蓮眼睫一動,似是恍悟了過來。
男人将視線撇開,薄唇啓動,再一次徐徐開口:“姑姑想必是爲了朕的顔面,其實,姑姑大可不必如此,曆朝曆代,帝王寵幸宮女的都屢見不鮮,多少年輕帝王、太子、王爺的第一次,都是承貼身婢女所教,這并不丢臉。何況,昨夜,朕是中了蠱,姑姑是替朕解蠱,換句話說,是姑姑救了朕的命。”
青蓮“撲通”一聲跪于地上,聲音微顫:“奴婢惶恐。”
“姑姑作何要跪?”帝王舉步上前,虛虛一扶青蓮,“快快起身。”
“謝皇上。”
青蓮起身站起,垂眸颔首。
“姑姑一心爲朕,朕又豈能讓姑姑平白受了委屈,當然,朕也不會強求于姑姑,一切由姑姑自己決定,是随朕回宮,還是繼續追随四王爺,姑姑說了算。”
青蓮幾乎未做一絲猶豫,當即便躬了身。
“謝皇上厚愛,替上分憂,本就是做下人的本分,皇上不必挂懷,奴婢……奴婢想繼續留在四王府伺候王爺,請皇上成全!”
帝王揚目,朝郁墨夜看過來,朗聲道:“看來,四王爺對你不薄啊,你伺候了朕多年,伺候四王爺兩月不到,就對四王爺死心塌地了。”
語氣非常難得的溫潤,甚至還絞着些些調侃。
郁墨夜卻是聽得眼簾一顫。
“四王爺,日後更是要善待于她,聽到沒?”這句話帝王是跟郁墨夜說的。
郁墨夜颔首,“是!”
其實,她有些懵。
明明不是青蓮不是嗎?
郁臨淵昨夜失去意識,可能誤以爲是青蓮,這個可以理解。
可青蓮作何要承認?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清白是何等重要。
起初她以爲是跟紀明珠一樣。
畢竟一朝承了帝王雨露,從此榮華富貴自來,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有追求錦衣玉食的權利,這無可厚非。
何況帝王自己都那般肯定,作爲一個下人何樂而不爲?
可是,既然是這樣的目的,做什麽又拒絕了跟帝王回宮這條路,而是繼續留在她的身邊?
這就讓她糊塗了。
難道是見帝王如此肯定,不敢當面否認,怕駁了帝王顔面?
又或者故意如此,讓帝王更加覺得欠她的恩情?
畢竟像青蓮這種出身卑微、年紀又偏大、姿色也沒有的婢女,就算真的回宮被冊封,也一定會被後宮的那些女人排擠,日子絕對不會好過,青蓮呆在深宮多年,比她更懂宮廷險惡,所以,甯願如此?
她不知道。
這廂,紀明珠早已跌坐在自己的腿上,整個人都傻了。
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嗎?
她簡直難以相信,可是事實就擺在面前。
如果帝王說的是别人,或者青蓮自己否認,那麽,她還可以狡辯和争取一下。
可是,是青蓮。
正主本來就是青蓮。
而且,青蓮還承認了。
這讓她怎麽辦?
毫無辦法。
她做夢都沒想到會這樣。
男人竟然有意識,竟然知道是誰。
既然知道是誰,做什麽要給她各種錯覺,給大家各種錯覺?
做什麽昨夜醒來見她在房中那般反應?
做什麽昨夜不直接說是青蓮?
做什麽要搞出這麽多有的沒的?
就是專門要看她紀明珠笑話嗎?
如今好了,害她傻傻地自毀了清白。
毀了清白是小事,這冒名頂替、李代桃僵的欺君之罪讓她如何承擔得起?
故意的。
這個男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是想要她死嗎?
這般想着,她就忽然低低笑了起來。
所有人一怔,全都朝她看過來。
在衆人注視的目光中,她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起身,目光灼灼,直直看向那個涼薄心狠的男人,開口相問:“皇上爲何要這樣對明珠?”
“爲何?”男人輕嗤,原本是站在青蓮的前面,徐徐轉過身來,面對着她,臉上笑意一斂,眸色轉冷,沉聲道:“你是誰的人?”
紀明珠身子一晃,愕然睜大眼:“皇上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聽不懂嗎?朕問你是誰的細作?”
男人挑眉睇着她,眸中冷色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