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本想阻止的,卻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口。
不是說一切都有隐衛,一切都交給隐衛嗎?
低低一歎,他也準備出門,卻驟然想起自己的胡須,連忙返身去了鏡邊。
這廂,男人一腳踢開雅閣的門,就看到一身青衫的身影擁被坐在床榻上。
房内并無他人。
聞見他的動靜,身影也怔怔側首看過來,臉色微白,眸子裏還帶着未退的驚恐。
男人鳳眸淩厲,再次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快步上前:“怎麽回事?”
郁墨夜就看着他,一副還沒回過神的樣子。
男人蹙眉:“你怎樣?”
郁墨夜似乎這才将他認出來,幽幽開口:“本王……本王做噩夢了……”
王德、青蓮,還有紀明珠,還有幾個船員正好來到門邊,就聽到她如是講。
王德草草貼好的胡須一顫一顫,青蓮垂眸彎了彎唇。
紀明珠看着裏面,眉眼靜靜,沒有做聲。
幾個船員不動聲色地互相使了個眼色,離開。
裏廂,男人也是一時反應不過來,鳳眸如墨,凝着她,一瞬不瞬。
“怎麽了?”
郁墨夜疑惑開口,邊問,邊擡手拂自己的臉,她的臉上有什麽嗎?
男人這才出了聲:“青天白日的,一個大男人,做個夢叫成那樣?”
郁墨夜就無辜了。
“青天白日怎麽了?青天白日就不能做夢?那爲何會有白日夢一說?再說,是誰規定男人做噩夢就不能害怕,不能叫的?”
被郁墨夜一質問,男人就無語了。
當然,不是無言以對的無語,而是不想多說的無語。
搖搖頭,一副她不可理喻的樣子,男人轉身往外走。
外面圍觀的王德青蓮明珠連忙自覺地退至兩旁,給他讓道兒。
留下郁墨夜一個人坐在床上,心裏滋味不明。
是的,她就故意的。
根本沒有睡着,沒有做夢。
她就是故意裝作被夢魇所纏,呼救驚醒,看他還在隔壁沒有任何反應不?看他還出現不出現?
結果,如她所願出現了,可是……
他不僅依然沒有道謝,而且連一點點感恩的樣子都沒有。
甚至給她的感覺,他依舊是淩駕在她之上啊啊啊啊啊。
她是堂堂大齊王爺好不好?
她是救他命的恩人好不好?
現在好了,想看他低眉順目的樣子沒看到,自己倒是搞得越來越氣大。
******
天擦黑的時候,到達了清萊鎮。
因爲衆票的位置還有空位,船便在青蓮鎮的碼頭靠了案。
恐衆人抱怨,船員通知說,隻停半個時辰,上上客人就走,不會耽誤大家行程。
正逢晚膳的點,不少人嫌船上的膳食難吃,又見碼頭上有很多賣小吃的,紛紛下船去買。
郁墨夜完全沒有胃口,卻還是去了膳廳。
畢竟這是不用裝夢魇,就可以理直氣壯在某人面前晃的機會。
然而,現實再一次讓她失望了。
隻有紀明珠在。
男人跟那個啞巴随從都不在。
她明明聽到了隔壁的開門聲,和出門的腳步聲,她才稍微等等出的門。
“怎麽就明珠姑娘一人?他們沒過來嗎?”帶着青蓮在紀明珠對面坐下來,她執起筷子,一邊夾菜,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
紀明珠一副有些懵的表情,水眸眨了眨,疑惑地看着她:“咦?剛剛我過來膳廳的時候,正好碰到黃公子二位,見他們不是朝這裏來,而是上甲闆,便上前問了問,黃公子說,有事要辦,所以就在清萊鎮下了。難道不是王爺吩咐他去辦的嗎?”
“啪”的一聲,郁墨夜手中竹筷跌落在桌面上。
什麽意思?
清萊鎮下了?
就是不去江南了?
不跟她同路了?
那她的安全呢?誰負責?
而且,不道謝也就罷了,連走都要不告而别是嗎?
這……這什麽男人?
簡直比紀明珠的大哥紀明南更可惡!
正心裏各種風起雲湧,腳下方被青蓮碰了碰,她才回過神,見紀明珠一臉不解,她勾唇一笑,複又執起竹筷,“瞧本王這記性,本王是讓他們兩個去買……”
一下子想不出來該說買什麽,正好一個女子從她們餐桌邊經過,發髻上斜插着一枚碩大的金步搖,甚是惹眼,她便随口道:“買發簪去了。”
見紀明珠一愕,她又接着道:“因爲聽說清萊鎮的首飾特别精緻好看,正愁回京不知帶什麽禮物給王妃,所以就遣了他們兩人去買。”
“哦,”明珠點點頭,微微笑道:“王爺真是性情中人,如此體貼,王妃真是好福氣。”
郁墨夜牽唇笑笑以示作答。
紀明珠垂眸,默默吃了幾口飯,複又擡起頭,“那誰負責王爺的安全?”
郁墨夜眸光微斂。
是啊,誰負責她的安全?她也想知道。
沒人。
以前至少還有個列叔,就算年紀稍微大點,可畢竟是個男人。
如今,讓她們三個女人,這可怎麽搞?
略一思忖,她清清喉嚨,一本正經道:“看明珠姑娘也算是自己人,本王就也不相瞞,其實,本王還帶了不少隐衛,就隐藏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秘密保護着本王的安全。”
邊說,邊凝目四下環顧,一副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的樣子。
邊上青蓮唇角禁不住一彎,又很快掩去。
紀明珠眸光微閃,也循着她的目光四下看了看,道:“那就好!”
******
男人走得極快,王德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兩人穿過碼頭,來到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
王德氣喘籲籲,幾次想讓男人慢點都不敢。
“爺,我們就這樣走了,真的好嗎?”
連跟人家說一聲都沒有。
“那應該怎樣走?”男人腳步不停,亦沒回頭。
睨着他清冷的背影,王德便不敢再說了。
其實男人的意思他懂,怪隻能怪天下太小。
原本,派四王爺前去江南調查河道坍塌一事是太後的決定,這個男人隻是沒有表示異議。
因爲他有他的打算。
他想,讓四王爺在明,他在暗。
這樣去查,才會讓對方放松警惕,将注意力放在四王爺那邊,而方便他這邊查案。
爲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嶽國的邀請函,做出自己要去嶽國赴宴的樣子,故意帶着他在四王爺出發前一天就出發了。
他們先走的是去嶽國的方向,後來再從小路繞到陸陵鎮。
誰知天下就是那麽小,世事就是那麽巧,他們跟四王爺一行人竟然投了同一家客棧。
他們也是房間訂好了,準備上樓的時候,才發現四王爺他們坐在大堂裏面。
如果事先知道他們在龍門客棧,他們絕對不會進去的。
因爲既然計劃是一明一暗,暗就一定要隐藏得很好,怎麽能一起?
一起的話,隻會将這個男人也暴露。
可房已定,再退又恐反倒惹人生疑,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喬裝打扮易了容。
就想着宿一晚而已,翌日分道揚镳也無事。
反正四王爺身邊已經被安排了不少隐衛在暗中保護安全。
然而,這世事難料啊。
四王爺竟然躲人追打直接就闖進了這個男人的房。
然後就锲而不舍、不折不撓地纏上了他。
爲了不跟四王爺一行同路,在得知他們也要乘船走水路時,這個男人還特意讓他趕快去将所剩的船票都買了。
卻依舊沒用。
四王爺一大早就堵在了碼頭。
他真的很佩服他堅持到底、永不放棄的精神。
既然是不想他們同行,就沒打算将票給他們,無論四王爺怎樣死纏亂打。
可是,不知爲何,這個男人卻讓他送了一張票給紀明珠。
這是他一直沒有搞懂的。
因爲,如果誰都不送,死活不松口,四王爺也是沒轍的,沒票就上不了船。
可是送了紀明珠,四王爺又正巧是紀明珠的恩人,才會有後面的一切。
紀明珠将票給四王爺,一張票,按照四王爺的個性,肯定就他一人先走,讓青蓮兩人留下。
所以,這個男人才不得不将剩餘的兩張票拿了出來。
因爲阻止也阻止不了,還不如讓四王爺身邊帶個人可以照顧他,他猜男人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
如此就隻能到了江南再分開,誰知發生了更大的變故。
竟然被人查出了黃三的身份是假。
當時買票登記時,是他報的,他也沒有想太多,住址就随便報了一個自己知道的鎮,因爲這些本就是走走形式,留個記錄而已。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官府竟然還真的去查。
沒人知道白日官兵過來抓人、說男人身份是假時,他的心情,那種緊張到極緻,又懊悔到極緻,更擔心到極緻的心情。
如果四王爺不站出來,就必須男人亮出自己天子身份。
可一旦天子身份亮出,後果是什麽?
且不說太後那邊,朝堂那邊不好想,單說此次之行的最主要的目的,江南暗查一事就也等于徹底泡湯。
得虧了四王爺啊。
隻是,雖然大危機解除,但是小危機還是在的。
四王爺身份暴露在衆人面前,就等于四王爺身邊的人也暴露在衆人面前,特别是這個男人。
四王爺說他是他的護衛,雖然說是說得過去,但是,就怕有心人去查。
所以這個男人才這麽迫不及待地在這個清萊鎮就下了船。
一來,是必須跟四王爺明暗分開,二來也是顧忌别人查出他的身份吧。
隻是,隻是……
一直兀自想着心事,沒注意到男人已經走出很遠,大概是見他掉在後面,男人停了下來等在那裏,而他埋着頭未看到,就直接撞了上去。
所幸男人早就知道他會這樣,伸手擰了他的衣袍阻止了他。
“想什麽去了?”男人蹙眉。
王德驚魂未定,心中略一計較,道:“奴才在想,在想,我們就這樣走了,四王爺安全嗎?”
男人眸光微微一斂,五指松開,放了他的衣袍,轉身往前走,“不是有隐衛。”
“隐衛……隐衛……”他想說,隐衛哪能完全百分百指望,而且,深宮複雜,隐衛又不止一個,有沒有心生外向的誰知道,不過,他終究不敢說。
“爺,我們現在去哪裏?”
“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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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墨夜因心中有氣,又絞着擔心,氣自己做了那麽大的犧牲,那個男人卻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擔心自己今後的安全,怕是小命不保,所以一頓飯味如嚼蠟,沒動多少。
見紀明珠跟青蓮都用好了,便也索性不吃了,三人一起出了膳廳,往雅間的方向走。
她是王爺,青蓮跟紀明珠自然是讓她走在前面,青蓮緊随身後,紀明珠走在最末。
走到半路,紀明珠不經意地一個回頭,就看到正從甲闆上下來的兩人。
眸光一亮,連忙打招呼:“黃公子,你們回來了?”
走在前面的青蓮和郁墨夜皆腳步一滞,難以置信地回頭。
一前一後兩個身影入眼,前面的人白衣勝雪、腳步翩跹,踩着船艙壁上風燈的燈光徐徐走過來。
光影從婆娑到清明。
可不就是“黃三”跟啞巴随從。
不是走了嗎?
怎麽又回來了?
郁墨夜心中說不出來的感覺,甚至忘了該說什麽或者該怎樣打招呼,就站在那裏,看着他。
直到紀明珠問:“黃公子發簪買好了嗎?能否給明珠一看,讓明珠也瞻睹瞻睹清萊首飾的獨特之處。”
她才回過神來,心口一撞,大駭。
完了,剛剛以爲他們真的走了,就随便編了個理由,誰曾想又回來了,還這樣迎面碰上。
見男人停住腳步,略帶疑惑地看向紀明珠,郁墨夜無力扶額。
這回丢臉丢大了。
兩指捏了捏隐痛的眉心,郁墨夜擡頭,正欲開口解釋,卻是聽到男人的聲音已經先她響了起來。
“我們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特别中意的,又恐回來晚了錯過了上船,所以……請王爺見諒!”
呀呀呀!
是她出現了幻聽嗎?
是太陽從西邊起來的嗎?
不對,現在是夜裏,是太陽打東邊落下去的嗎?
郁墨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說的嗎?
是這個性格壞、脾氣臭、不負責任、不懂感恩的男人說的嗎?
他說什麽?
不僅幫她圓謊,還說“請王爺見諒”。
若不是她夠冷靜,夠沉得住氣,她差點就讓他再說一遍了。
她該怎麽接呢?
怎麽接呢?
是順勢将這兩日所受的憋屈和惡氣出一出呢,還是出一出呢?
還是出一出吧。
因爲她覺得,這種男人又豈是會輕易服軟的人,此時此刻之所以會幫着她圓謊,是因爲紀明珠在,他不敢暴露太多,以防讓人生疑,畢竟在紀明珠的眼裏,他可是她的護衛呢。
既然他有顧忌,她何不就吃他這個軟肋。
這種渾身上下長滿盔甲的人,軟肋可不是一直有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當機立斷,她緩緩轉過身,背脊挺得筆直,微微揚起下颚,面色轉冷,聲音更是比臉色冷上幾分:“本王讓你們去買發簪,是要送給本王王妃的,你們中意不中意有什麽關系?難道是要送給你們的嗎?”
于是,有三人同時嘴角抽了抽。
青蓮、王德,還有被訓的男人。
隻不過,被訓的男人當即就出了聲:“因爲我們覺得,王爺身份尊貴,定是比我們的眼光更高,我們尚且不中意的,王爺定然也會看不上。”
喲,還頂嘴。
“你們是不是到現在還沒搞明白啊,發簪不是買給你們的,也不是買給本王的,是本王的王妃的,女人的眼光怎麽能用你們或者本王這些男人的眼光來衡量呢?”
說完,還歎了口氣搖頭,“這麽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讓本王如何說你們好呢?”
側首看了看船艙一側的更漏,又吩咐兩人道:“快去,還有一刻的時辰,再去替本王買回來,如果擔心王妃會不喜歡,就多買幾枚回來,總有一枚能讓她的眼。”
王德皺眉,這……
正想着,睿智如這個男人,定然會用什麽理由搪塞回絕掉這個無理的要求,誰知,卻是看到男人忽然轉身,舉步朝外走。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說:“走!”
王德好一會兒回不過神。
不會吧,還真的出去買發簪?
還是說,直接走了?不再第二次回來了?
想來是後者吧,幾時這個男人對人言聽計從過,從來沒有。
目送着兩人離開,郁墨夜忽然覺得心裏面連日來的陰霾都一掃而空,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姑姑,本王方才沒吃什麽東西,忽然覺得有些餓了,你去膳廳看看,還有沒有吃食,有的話,幫本王端到雅閣來。”
青蓮颔首。
郁墨夜轉身,腳步輕快地朝自己的雅閣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哎呀,他們不會這次真的走了吧?
自己剛剛做了啥?
不會将好不容易回來的人又給生生趕走了吧?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