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回到龍吟宮的時候,正巧遇到從龍吟宮裏出來的孔方。
孔方是太後的貼身太監,未見太後,隻孔方一人,王德想定然是過來傳達太後懿旨的。
兩人互相打了聲招呼作别。
王德躬身進入内殿,見帝王已未坐龍案邊,而是負手立于窗前。
此時正值冬季,窗外萬樹凋零,什麽都沒有,也不知道在看什麽,一動不動,似是看得出神,又似是在想事情。
不知是否跟太後的懿旨有關,王德躬身行至身後,小心翼翼地開口:“皇上......”
帝王聞聲回頭。
王德挑起眼角偷睨他臉色,隻見他面沉如水,一絲情緒都沒有。
見到是他,帝王轉身,腳步穩健,又朝桌案邊走:“查出來了嗎?”
“回皇上,查出來了,四王爺在進長樂宮之前,是跟着幾個宮女一起在尚花局搬中楚國送過來的花草盆栽。”
“搬花?”帝王微微一怔,随後又問:“可知搬至何處?”
“太後娘娘的鳳翔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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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墨夜是腳步輕快地回了王府的,就隻差沒哼着小曲了。
果然,人生最奇妙的地方,就是你永遠不知道在哪裏拐彎,下一瞬你會遇見什麽。
不過是眨眼的時間,乾坤就好似颠倒了時光。
太後答應她去江南查河道坍塌一事了。
太後說,此行路途遙遠、且事情棘手、且她剛剛返朝對政事未曾有過涉獵,會很麻煩,會要很長時間,讓她想清楚。
這還用想嗎?
她就是希望很長時間啊,越長越好。
麻煩什麽的,她可以慢慢克服,不懂政事,她可以慢慢學習,隻要……
隻要遠離那個危險的男人!
而且,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那麽一個人能夠治那個男人,那麽就是太後了。
從平時他對太後的态度就知道,很恭敬很孝順。
這也是剛剛她鬥膽提出的原因,她想過了,隻要太後這邊定下來,他那邊應該不會反駁。
而且,她還沒走,太後就說,免得皇上又去定了别的人,便遣了身邊随侍的大公公孔方前去龍吟宮告知了去。
不日便可啓程,最多三日。
三日後便可離開這個龍潭虎穴、是非之地了。
見郁墨夜腳下生風、步履輕盈,錦瑟迎了過來:“王爺回來了。”
見她左右無人,又驚訝道:“咦,王妃怎麽沒跟着一起?”
顧詞初?
郁墨夜一愣,“王妃也進宮了?”
“是啊,說是找王爺有個什麽急事,也進宮去了,王爺沒碰到嗎?”
郁墨夜眉心一跳,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能找她有什麽急事?而且,等她回府都等不及,非得去宮裏找她。
隻有一種可能。
急事找她是假,趁勢進宮才是真。
進宮盜扳指?
她被自己的猜測吓得不輕。
且不說,深宮是什麽地方,豈能讓她如進自家菜園門一樣?
回朝之後,顧詞初也就夜宴那日進宮過一次而已。
單說,扳指在太後那裏,要想從那種精明如狐的女人手上偷東西,又豈是那麽簡簡單單的事?
不行,她得去找找她。
隻希望阻止還來得及。
當機立斷,她轉身就往外走。
錦瑟不明所以:“王爺又去哪裏?”
“進宮接王妃。”
郁墨夜頭也未回,大步流星。
留下錦瑟一人站在那裏郁悶得緊。
至于嗎?進個宮而已,又不是不回來了,一人進,一人去找,如今一人未回,另一人又去找,至于嗎?
郁墨夜剛出王府的門,迎面就撞上一臉急色趕回府的顧詞初的婢女小翠。
小翠看到郁墨夜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攥了她的衣袖,就淚如雨下,上氣不接下氣。
“王爺……總算找到王爺了……請王爺快……快去救救王妃……王妃出事了……”
郁墨夜心口一撞:“出了何事?”
不好的預感終究還是成真的嗎?
小翠擡袖抹眼淚,郁墨夜讓她上馬車,邊走邊說。
“具體事情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王妃沒有讓奴婢進宮,就讓奴婢在宮門口對過的茶樓裏等她,奴婢是等了很久也未見王妃出來,所以到宮門口去等,碰到出門辦事的兩個宮女,奴婢一打聽才知道王妃出事了。”
“她們說,王妃不知怎的弄死了莊妃娘娘的小狗,現在皇後娘娘正要責罰她。”
“小狗?”郁墨夜一怔。
若真要出事也應該是在太後的鳳翔宮裏出事啊,怎麽扯到莊妃那裏去了?
莊妃這個人,她有所耳聞,聽說是右相莊文默之女,自華妃出事之後,這段時間,似是甚得帝王歡心。
顧詞初也并非莽撞之人,怎麽就能弄死她的狗呢?
而且,後宮的這些女人是不是成日閑得太慌,養這些東西成癖?
華妃是貓,這個又是狗。
小翠還在繼續說着:“聽那兩個宮女說,那隻狗是什麽國進貢的稀世品種,皇上賜給莊妃的,莊妃無子,一直當寶貝養着,平素皮毛都舍不得傷它,這次王妃可真的是闖大禍了。”
郁墨夜擰眉。
心中雖甚是擔憂,但她還是微微慶幸,不是盜扳指被抓住就好,雖然是什麽稀世品種,可終究是條狗吧,總不至于比人命還重。
可她真的是低估了這條狗命的價值,當她踏進莊妃的步雲宮時就意識到了。
就在步雲宮的院子裏,站了很多人,大多是宮女太監,有皇後的,有莊妃的,甚至還有數名侍衛。
顧詞初跪在院子中間,在她的前面地上擺着一具小狗的屍體。
皇後秦碧坐在正中的貴妃軟椅上,表情難得一見的冷肅。
在她的左下手邊,坐着一名身着淺紫色绫羅襖裙、妝容精緻的女子,纖纖素手正執着一枚絲絹,抹着眼淚,哭得甚是傷心,梨花帶雨。
想必就是傳說中的莊妃。
郁墨夜跟小翠走了進去,院子裏的人都有些意外,包括皇後秦碧、莊妃,特别是顧詞初,她蹙眉喊了聲:“王爺。”
小翠跪地行禮,郁墨夜躬身颔首:“參見皇後娘娘、莊妃娘娘!”
果然那個男人讓她看《大齊禮法》是對的,不然,她都不知道見到皇後跟妃嫔該行什麽禮。
“四王爺來得正好,四王妃殺死了皇上親賜給莊妃的樂樂,四王爺覺得本宮應該如何處置?”
雍容揚袖示意她平身,秦碧緩緩開了口。
樂樂,還有狗名呢。
通常情況下,這樣問,回答應該是,一切但憑皇後娘娘處置麽。
“不知事情經過是怎樣的?”
顧詞初沉穩内斂、做事分寸、張弛有度,郁墨夜終究不相信她會無緣無故去殺一條狗。
秦碧面色微凝了些許,轉眸看向還在低低啜泣的女子:“莊妃說吧。”
莊妃吸吸鼻子,将絲絹自臉上拿開,郁墨夜這才得以看到她的容貌。
說實在的,也難怪華妃過後,此女能得帝王歡心,的确有幾分姿色。
華妃太過張揚耀目,秦碧太過大家閨秀,而此女屬于小家碧玉、我見猶憐型。
特别是眉眼間的那抹羸弱,讓她這個做女人的都生出一絲憐惜,何況男人。
朱唇輕動,吐出來的聲音也是軟糯無比。
“下午我帶着樂樂說出去轉轉,樂樂一時貪玩,不知跑去了哪裏,我讓人去尋,因甚是擔心,我自己也尋了去,結果,就在太後娘娘鳳翔宮的附近親眼目睹了她——”
原本還委屈無比的聲音驟然拔高,莊妃伸手一指,直直指向跪在地上的顧詞初,“她正拿發簪捅我家樂樂,然後……”
話還未說完,人又開始哭了起來,泣不成聲:“然後,等我……等我過去,樂樂已經……已經斷氣了。”
郁墨夜微微擰眉。
雖然不是很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在聽到說是在太後的鳳翔宮的附近時,她心中已大概有了一些猜測。
“事情四王爺也已了解了,四王爺說本宮該如何處置?”皇後秦碧再次出了聲。
郁墨夜微微鞠身,恭敬道:“我還想聽聽王妃怎麽說?”
她是專門爲了救顧詞初而來,就算莊妃所言屬實,她也要站在顧詞初這邊。
“是它先咬的妾身,它一直咬住妾身的手臂不放,妾身怎麽也掙脫不了,無奈之下,才有了此舉。”
顧詞初一邊說,一邊撸起左臂的衣袖,原本瑩白的皓腕上血迹斑斑、傷口明顯。
郁墨夜眸光一斂,擔憂上前:“你沒事吧?”
顧詞初還未及回答,莊妃已傳來一聲輕哼,“她能有什麽事?這不好好地跪在這裏嗎?是我的樂樂啊……再也……再也醒不過來了啊……”
說到這裏,眼淚又再次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往下掉。
郁墨夜執起顧詞初的手腕看了看,見傷得也不輕,就轉首跟皇後秦碧請示道:“皇後娘娘,能否先請個太醫來将她的手腕包紮一下,畢竟是被性畜所咬,恐感染。”
一聽她這話,莊妃就急了:“四王爺說什麽?說我家樂樂是畜.生?四王爺可知道,樂樂是燕國進貢,是皇上親賜,四王爺竟然說它是畜.生!四王爺将人家燕國置于何處,又将皇上置于何處?”
郁墨夜有些無語。
明明她說的是性畜,哪裏是畜.生?
雖然,這兩個似乎是一個意思。
可她也沒說錯啊,狗難道不是性畜?
見她沒有做聲,莊妃更是不依不饒:“樂樂躺在這裏屍骨未寒,四王爺就這樣侮辱它,侮辱它不說,還當着它的面說什麽要給殺害它的兇手包紮。事情都沒處理呢,包什麽紮?咬破了點皮又死不了了,而且,樂樂性子溫和,這一點,連皇上都知道的,它怎麽會無緣無故去咬人,定然是惹着它了才會這樣子的。皇後娘娘,你一定要爲妹妹做主啊!樂樂可是皇上親賜啊,如果皇上怪罪妹妹沒有好好照顧樂樂,妹妹怎麽辦啊?”
郁墨夜皺眉,聽得真心有點煩了。
看來,真的不能從一個人的外表來看一個人的内在,這哪裏是羸弱?
這潑婦之姿跟華妃簡直有得一比。
郁墨夜閉了閉眼,耐着性子,再次恭敬問向秦碧:“請皇後娘娘準許先傳太醫前來……”
這次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秦碧打斷:“四王爺也是明曉事理之人,且這段時間也在學習大齊的禮法,應該懂得,何事可爲,何事不可爲,也應該明白,出了今日這樣的事情,應該怎麽做?更應該清楚,本宮身爲後宮之主的立場,須得公正。”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誇了她也貶了她,又講了道理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郁墨夜彎了彎唇,好一個須得公正。
什麽叫公正?
她沒那麽多彎彎腸子,也不想去細細琢磨她的話,反正至少一點聽懂了,就是不傳太醫。
她就真的不明白了,難道一個人還不如一條狗?
“皇後娘娘、莊妃娘娘,那條狗已經死了,我們再在這裏糾纏,它也活不過來,責罰我們可以稍後再說,能否先宣個太醫來包紮一下?”
郁墨夜真是忍了又忍,才讓自己平靜說出這些話。
顧詞初的手臂還在往外淌着血。
“皇後娘娘聽聽,四王爺這是說的什麽話,什麽叫已經死了,反正活不過來,還不是四王妃殺的,而且,皇後娘娘在這裏處理事情,怎麽能說是糾纏呢?”
秦碧蹙眉,還未回應,就蓦地聽到一道略顯低沉的聲音在門口傳來:“老遠就聽到步雲宮裏熱鬧得很,怎麽一回事?”
一襲明黃,龍章鳳姿的男人随聲而入。
衆人一震。
秦碧跟莊妃連忙從座位上起身。
“皇上!”
所有人行禮。
莊妃更是就像是看到了親人一樣,哭着迎了過去:“皇上。”
顧詞初、小翠本就是跪着,而郁墨夜是半蹲在顧詞初身邊,就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未動。
郁臨淵看了莊妃一眼,“愛妃怎麽了?”
卻又未等莊妃回答,鳳目一揚,徐徐一掃全場,目光在那隻狗的屍體上、顧詞初身上,以及郁墨夜身上略一盤旋,最後落向前方的秦碧,問道:“怎麽回事?”
莊妃再次打算出聲,卻發現帝王并不是問她,而是問皇後,朱唇動了動,終是沒有做聲。
跟随郁臨淵一起來的王德示意下人立即搬了軟椅前來。
郁臨淵舉步,從郁墨夜的身邊走過。
眼角餘光所及之處,看到他金絲銀線的雲頭龍靴走過以及一截明黃袍角輕漾,郁墨夜沒有擡頭。
郁臨淵一直走到軟椅前,一撩袍角,坐下。
就那麽随随擡起眼梢,看向場下的動作,已是氣勢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