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生卻覺得真相或許更複雜。
魏東生笑問蔣勝興：“你也反對我去越國遊學吧？”
蔣勝興實話實說：“這世道，活不下去的破落戶才去海上讨生活，少爺你何必湊熱鬧呢？”
魏東生呵呵笑了笑。
絕大多數人都不甘心爲他人奴婢，蔣勝興如果有選擇，他肯定想做大地主而非魏東生的奴婢。可惜，蔣勝興生來地位卑賤，沒有希望坐擁良田數百畝。與此同時，有三百餘畝良田又曾履職龍編府知府的魏家，則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望族。做魏家的家仆，做魏東生的管家，顯然比那些愁吃愁穿的自耕農更有社會地位。
蔣勝興的社會地位，寄托在魏東生身上。
魏東生若沒了前途，管家職位還有何期待？
彙總所有反饋信息，劉良根削減開銷一事，極大概率也有蔣勝興的參與或者默許。再往深處想，如果魏東生懦弱忍下了開銷削減，劉良根肯定更加氣焰嚣張，今年旱澇災害，明年失火漂沒，從容掏空魏家的家業；而若魏東生勃然大怒，率領蔣勝興回家懲治劉良根，劉良根亦可噗通一聲跪下，哭着說這是懇請魏東生不要舍棄國子監蔭監監生功名的不得已辦法。
石堰、石梁、蔣勝興、劉良根等世人眼裏，魏東生蠢到極點才會放棄國子監蔭監監生功名。
如此一來，劉良根的削減開銷行爲，就成了勇敢阻止魏東生的義仆。
這是義仆。
冒着被主人一鞭抽死的風險，也要阻止魏東生放棄國子監蔭監監生。
别小看這一招虛情假意。
有了義仆之名，社會輿論就不會叱罵劉良根惡奴欺主，魏東生結交的蔭監監生朋友也将不好意思幫忙懲戒劉良根。因爲普遍輿論裏，懲戒劉良根，等同助纣爲虐，鼓動魏東生放棄國子監蔭監監生功名。而後，劉良根一邊诋毀魏東生，說魏東生愚蠢、敗家；一邊正大光明頂撞魏東生，侵吞魏家财産。
此中陰謀，一環套一環。
即使魏東生緊急返家，也奈何不得劉良根。
又是尾大不掉的老難題。
第一世曆練，有權臣楊新甯秉政順塔王國，魏東生足足蟄伏了八年時間；第二世曆練，貴族控制晉國大權，魏東生不得不引援宗室力量；第三世曆練，其實也有類似問題。
這或許是統治階層的共性。
統治階層高高在上同時，也時時刻刻面對臣屬的挑戰。稍有不慎，以楊新甯爲代表的權臣、惡奴，就會把魏東生拉下王座。皇帝有皇帝的心病，國王有國王的憂慮，權貴也有權貴的煩心。以正常曆史進程推測，魏東生勢必再次重複前三世的清洗手段，狠狠懲戒管家劉良根和可疑的蔣勝興，奪回屬于魏東生的真正權柄。
但是，魏東生厭煩了一遍又一遍的整頓。
或者說，三百餘畝良田不值得魏東生耗費心思整頓。
有了第一世順塔王國到魏夏皇帝的曆練，有了第二世晉國國王的體驗，回首再看三百餘畝良田家業，魏東生頓時泛起“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怅然。
區區三百餘畝良田，值得魏東生浪費時間整頓宵小嗎？
不值得。
小觑三百餘畝良田家業同時，魏東生又有了新的頓悟。
第一世死，續以第二世。
第三世死，續以第四世。
區區十世轉生這堂課，就還有六世曆練等待魏東生體驗。
仔細想想，魏東生其實已經間接實現長生了。
雖然魏東生不懂十世轉生的原理，但是随着劣品明日環繼續持之以恒引導教育下去，魏東生肯定能夠掌控長生不老相關科技樹。劣品明日環已經打開了長生之門，十世轉生這堂課或許也有令魏東生實踐感受長生不老時代的意味。
生産力決定生産關系，生産關系衍生倫理道德。
現實世界裏，工業社會摧毀了封建社會的生産關系，也重組了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封建社會視之爲絕對真理的倫理道德，其中不知有多少習俗被工業社會的百姓鄙棄、叱罵。一些曆史穿越小說裏，兩者價值沖突更加直觀尖銳，穿越者主角總是習慣性地居高臨下俯視漢唐元明清時代的劣習。
然而，工業社會的價值觀念就是絕對真理嗎？
或者更具體一點，2016乃至2026年的倫理道德，就是絕對真理嗎？
稍微理智一丁點，就知道絕不可能。
再自誇說宇宙唯一真理，真相也是局限于現實世界生産力和生産關系的相對真理。
現實世界一些電影小說，塑造了長生不老主角，長生不老主角卻在糾結百歲而死時代的糾結。這些以百歲而死時代價值觀評價長生不老有多凄苦的行爲，簡直就像刀耕火種原始人批判21世紀的百姓，說你們有了拖拉機耕地，肯定會喪失勤勞精神。
破妄。
不僅要破妄封建社會的條條框框，還要破妄工業社會的條條框框。更尖銳點兒說，現實世界裏美國體制和華國體制，它們都需要破妄條條框框。認清一切真理都是相對真理的事實，魏東生才有資格展望未來，才有資格形成匹配長生不老的嶄新價值觀。
區區工業革命，就能不斷滋生新的價值觀念，長生不老這樣的大變革，怎可能沒有新的思想啓蒙？
十世轉生，或許就是劣品明日環的思想啓蒙教育。
實踐長生，體驗長生，然後理解長生。
這是舊價值觀念的破碎，也是新價值觀念的重塑。
劣品明日環提供的十世轉生實踐非常難得，第一世的帝王崛起令魏東生明白了開國皇帝也就那回事兒。
如果不能長生，再輝煌的帝國也将褪色成陌生面孔。
譬如朱元璋跨越時間障礙來到崇祯年間或南明亂世，他會爲崇祯皇帝或南明諸帝驕傲嗎？更大概率，恐怕是朱元璋氣的顫抖：“這群不肖兒孫。”
魏東生第一世曆練時不幸死于痢疾，不僅北伐元大都的戰略決戰無疾而終，魏安昊和魏安唐、魏修文父子的皇位繼承戰争，旋即又野蠻摧毀魏東生好不容易立下的章程。而後，魏夏王朝駭然開曆史倒車，退化成類似姬周王朝的分封制帝國。
其實，以魏家利益評斷是非，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
魏安昊外交手腕高超，一邊引進婆羅門教，維穩南洋諸島；一邊與實權兵将群體談判妥協，最終以分封制解決了魏夏王朝的崩潰危機。如果魏東生沒有魏安昊這樣級别的繼承人，如果魏東生指定的繼承人是魏安唐和魏修文父子，魏夏王朝肯定旋起旋滅，或者像楊隋王朝一樣成就了李唐王朝，或者成了爲朱明王朝前驅的韓林兒龍鳳政權。
可是，魏安昊的所作所爲依然不能令魏東生釋然。
如果魏東生第一世晚死三年，即使魏夏王朝啓動分封制拓展邊疆，也絕不會把大好中原切割成零零碎碎模樣。
魏東生不滿意魏安昊。
比魏安昊更差勁的魏晟英、魏用風、魏善勝、魏良知等皇帝，自然更難入魏東生的法眼。
可是，魏東生有什麽辦法呢？
再輝煌的帝國，也難敵時間消磨。
即使魏東生肯不破不立雜碎魏夏帝國，他又如何安排後事呢？等魏東生逝世之後，帝國仍将隐患叢生，新的魏夏帝國就不會誕生庸人嗎？這是無解的難題。即使僥幸擺脫了分封制曆史倒車，也将誕生其它魏東生看不順眼的規矩。
魏東生若想帝國令他滿意，或許需要世世代代親自坐在皇帝高位。
可考慮劣品明日環随機安排曆練背景的機制，魏東生每一次曆練都大幅度變換身份。必須一世又一世辛苦篡位，魏東生才能世世代代坐穩皇帝寶座。可是，十八年一次叛亂，不停地摧毀重建魏夏帝國，又有什麽意義呢？待劣品明日環結束十世轉生這堂課，魏夏帝國仍将不因魏東生意志而轉移的随機演變下去。
豎立一種理念或一種信仰，世世代代引導魏夏帝國向前，行不行呢？
第三世時，魏東生有這樣的猶豫。
現在想想，這樣的妄想恐怕更不靠譜。
首先，理念會變的。
以儒家爲例，即使從董仲舒說起，公羊儒、谷梁儒……，再到明儒、清儒，他們誰能代表儒家呢？想想那些曾經被刻意誤讀很多年的儒家經典語錄，孔丘如果跨越時空壁壘，肯定氣的大罵：“别舉着我的旗号亂編論語好不好？這些話，根本不是我說的。”
又以馬克思爲例，恩格斯改了改，列甯接着改，斯大林繼續改。到了華國，一代目有思想，二代目有理論，三代目有代表，等等，他們嘴中彼此沖突的馬克思主義，可能都是馬克思真正想說的主義嗎？
當然，大家也不在乎馬克思。
經過百餘年理論發展，馬克思主義早就不再局限于馬克思的所思所想。即使馬克思跨越時空壁壘來到2016年，一群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也會坦然批判說你馬克思落伍了，沒有資格指責今天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