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李譜隻是想挖點信息出來,但聊着聊着,從那遠離正常社會的殺手話題開始,通過布拉德的隻言片語,李譜初次窺探到了黑暗世界的一角。
一個充滿了危險、卻比循規蹈矩的平凡社會更吸引他的世界。那是惡魔的樂園,布滿狡詐陷阱的都市叢林,強弱最直觀的勝負場,也是英雄的狩獵地。
“chineseboy,”布拉德也感覺這小鬼還有點對胃口。他甚至決定給了對方一個建議,“你和小公主感情很好麽。”
李譜瞧了一眼身邊閉着眼睛、呼吸均勻的女孩,“當然,她和我是死黨,又是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布拉德毫不掩飾地譏諷大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金屬酒瓶,灌了一口,一臉很是享受的神情曬然道:“那你不也算是波士的兒子了?”
“這是二碼事。”李譜才不想承認,他很快找到了理由:“我看心姨才不會和他複合。”
“這點我也信。”布拉德道:“但無論如何,她是波士的女兒。”他回頭,瞧了一眼沉睡的女孩,然後目光轉向李譜,再次加重語氣強調,“是加爾-菲尼克斯的女兒。”
而你隻是一個中國的孤兒。布拉德沒有說出這句話。
此刻的李譜,亦茫然無知地沒有理解加爾-菲尼克斯這個名字在黑暗世界所代表的力量。
少年還沒來得及繼續這個話題,轎車就忽然停下。他朝車窗外瞧了一眼,這是一座繁華的海港碼頭。前方的轎車門打開,狄天下與晨心走了下來。
心姨的右手托着下巴,低着頭,似乎表情爲難地思考着什麽,與狄天下一起走到這輛車前。
——少年難以抑制地緊張起來。
在打開車門後,晨心的瞧見女兒正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安然入眠,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但很快露出了苦笑。
她溫柔地喚醒了女孩,當晨娴與李譜都下車後,她下定決心道:“我……有事要和你們講。”
李譜沒有說話,隻是看着養母。而晨娴乖巧地點頭,但她的小手和在車上時一樣,緊緊拽着自己的青梅竹馬。透着一點兒頑固,仿佛這能決定什麽似的。
“小娴,還記得“黃金海岸”麽?”晨心柔聲道。
“嗯。”晨娴點了點頭,“黃金海岸”是指紐約長島一帶的富人區。她依稀記得大約五歲的時候還在那附近住了一段時間。
“是又要搬家了麽?”晨娴睫毛微顫,努力笑道:“哎,阿譜的外語很差勁呢,不過我會教他的。”
“……”晨心沉吟了一下,“抱歉,這次d-boy不會和我們一起走。”
“爲什麽?我不要!”女孩急了。李譜的嘴巴也抿得緊緊的,望着自己的養母,希望得到一個理由。
晨心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抱住少年與女孩,手指在他們的頸後隐不可見地劃了劃。李譜與晨娴的身子先後微微一僵——幾乎同時隐約地明白到了那個理由。
——那劃出的軌迹,是抽象的“鬥神武裝”符号。
晨心捧着女兒的臉蛋,爲她拭去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然後轉頭,毫不掩飾敵意的望着在一旁靜默等候的白人男子道:“這個人,名字叫狄天下,因爲一件對媽媽非常重要的事,我必須要與他合作。”
晨娴咬着唇瓣,輕輕點了點頭,關于這一點她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更和李譜一起表示過,一定會支持媽媽的決定。
“他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可他也是你的父親。”晨心繼續道:“所以,如果沒有絕對的必要,他不會傷害你。但d-boy就不一樣了。”
“呃,這隻是一個小孩,從某種意義上還得喊我師叔。我爲什麽要加害他?”狄天下挑眉道。他可不想才見面沒多久就和女兒的關系弄那麽僵。
“我相信你會認真照顧小娴。但這孩子被一起帶走的話,幾年後不是死了,就是成爲“纏果蛇”的傀儡爪牙罷。”晨心聲音冷冽,雙目如凝寒霜地注視着狄天下:“答應我,不要插手這孩子的一切。”
“……他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中國小孩。”狄天下微微一笑,間接地表示答應。
“心姨,我以後能去美國見你們麽?”李譜努力忍耐着内心翻湧出的情感,盡量平靜地問道。
“可以,但有一個最低條件。”晨心認真地注視着少年努力壓抑着彷徨的面容,“在有信心追上、甚至超過我之前。不要來找我們。因爲至少也要有這樣的實力,你在某些勢力面前,才可能會有一點……僅僅是一點點反抗資本。”
追上心姨麽,很難,但不是不能做到!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氣,彷徨無助地雙眸内漸漸透出堅毅,用力點了點頭。
晨心欣慰地看着自己的養子,也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明明都認識這孩子快七年了,卻隻教了他二個多月的短暫時間呢。可惜自己又沒有習慣寫個武術心得什麽的小抄本留給他……
不過,這孩子擁有的那個“秘密”,一定會幫助他走出一條全新的道路吧。
在中國雇傭的輪船已經停靠在碼頭上。隻要到了公海,超級遊輪“海皇行宮”就會載着他們去往遙遠的大洋彼岸。最後的時間留給了晨娴,從上轎車前直到現在,女孩的小手一直與少年十指相扣。
誰也不願意先放開,但終有松手告别之時。
海風呼嘯,波濤拍打着碼頭,夾闆嘎吱作響,與夜幕相連的遼闊海洋此刻漆黑深邃,仿佛能将一切吞噬、卷走。
從1994的那年夏天的邂逅開始,或許偶有吵鬧,卻因爲一件又一件的寶貴回憶,慢慢疊成的奇妙友誼,就要迎來初次離别。女孩和男孩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安。
所以他們努力地說着,仿佛要将這些在過往中開心的、青澀的、酸甜的、幸福的、默契的……乃至一切一切的寶貴回憶銘刻在對方的心中。但二人很快察覺到,這些點滴回憶,早已經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會伴着他們成長,永不褪色。
“記得去注冊yahoo的電子郵箱。就用自己的拼音名字加上今天的年月日,我也一樣。一定要記得寫信哦!”晨娴第三次囑咐道。
“嗯。”李譜點頭。
“你在這邊隻有一個人了,”小女孩繼續唠叨,“如果寂寞的話,就去奶奶家,或者在學校交幾個新朋友吧……”
“在學校交新朋友?”李譜撇了撇嘴角,小小聲:“以後我會不會繼續上學還兩說呢。”
“不可以随便退學!”青梅竹馬睜大星眸,晶瑩水光中透着認真,“更不要混黑道!”
“呃,嗯、我答應你。”這時候不管小娴說什麽,李譜先都會投降吧。
“還有還有……”晨娴似乎要把所有的囑咐一次說完似的。
“好啦,你怎麽突然變得比心姨還能念人了。”李譜歎了口氣,他知道女孩隻是本能地想拖延最後告别的時間。
對面的輪船前,心姨與那名讨厭的白人男子已經等了頗久。李譜知道,已經到時候了。即使心中如何不舍,但他是男生,應該堅強起來的少年。
他輕輕地将自己的手從女孩手中抽了出來,然後親昵地揉了揉她小蘋果似的粉嫩臉蛋,半開玩笑道:“放心,我沒事的。以後一個人生活也挺自由啊,大不了有一段時間不能捏你的臉蛋罷了。”
如果是平日裏,女孩可能已經在抱怨“再捏就要變成包子啦!”但現在的她隻是微微縮起頸子,露出好像貓兒似的表情。
晨娴的面頰溫熱,或許是因爲海風的吹拂,細密柔滑的如瀑發絲又涼涼的,一縷縷悠悠地揚起,蕩在少年的手腕上,感覺癢癢的。而一串輕柔悠揚的,宛如動聽音符的話語,從她檀口中唱出。
說完這幾句之後,女孩忽然低下頭,轉身跑向遠處在甲闆前等待的媽媽,直到登上輪船,一直沒有回頭。
少年目送着駛離海港的輪船,直到它遠遠的消失在地平線外。然後,回頭,狂奔。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少年隻是拼盡全力地在馬路上奔跑,宛如要壓榨出每個細胞内能量的狂奔,仿佛要超越一切的飛馳。
紛亂的思緒,火熱的情感,再一次失去了支柱的孤獨感與彷徨感……卻沒有壓倒還要三個多月才正式到十四歲的少年,反而交織成一股推動他迅速獨立、成熟起來的力量。
——猶如将要初次獨自覓食的幼獅,猶如頭一回向天空展翅的小隼。
而他的腦海中,還盤旋着女孩最後的那段猶如歌謠般的音節。這音節有如無盡的能源,激蕩着他懵懂的情感。
這是地球六十多億人中,此刻唯有他們二人能聽懂的語言,也是他們無可取代的羁絆。源至“初級宇宙百科全書第一卷”中介紹詩篇的某小節,由傳奇星際獵人“時空漂泊者”所作,卻不知對象的長詩開篇:
你是我的星辰。
億萬光輝中,
我隻凝望着你。
無論相隔多遠,
無論時光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