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則是說話隻說一半的人。
當然,這兩種人的讨厭程度自由心證,得看當事人的具體想法。
不過至少在這個火堆旁正在發生的事情,李雲飛那絮絮叨叨的碎嘴,尚不足以讓黑暗中的那個人産生厭煩的情緒——在很久之前的歲月裏,他的身邊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好友騷擾着他,那樣的經曆持續了許多年,已經讓他有了足夠的免疫力。
甚至可以說,僅僅隻是這種程度的絮叨,還無法動搖他冷漠冰冷的心境。
黑暗的籠罩中,他隻是冷淡的看着火堆旁絮絮叨叨的人,想要看看對方到底能夠唠叨到什麽程度。
“那麽你小時候真的被火燒過嗎?或者見過被火燒過的屍體?很惡心對吧?那種扭曲的漆黑模樣……”
絮絮叨叨的說着的李雲飛沒有注意到,他在唠唠叨叨中無意中暴露了某些信息——至少一般人可沒有機會見到燒焦後的屍體。
于是黑暗中的眼睛動了動,再次問出了他的問題。
“你見過燒焦的屍體?”
“當然。”
“什麽時候?”
“我妻子去世的時候。”
“哦,抱歉。”
“沒事兒,反正我看到的隻是别人的屍體。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留給我的就隻有一角衣物的碎片,人則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或許她并沒有死,還活着某個角落裏,你未來可能能遇見她。”
“哈……誰知道呢,或許吧。”
火堆旁的李雲飛聳了聳肩。沒有絲毫悲傷的表情——時間過得太久,當他把生活和感情的重心傾注于作爲他們夫妻愛情結晶的女兒身上時,就意味着他對妻子的懷緬在漸漸流逝。
情感依舊在,但卻被掩埋進了黑暗的深處,幾乎不可能再被喚醒出來。
世界就是這樣,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總得繼續活着,那麽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就隻能給舍棄——就像短程跑中必須抛下的所有負重,不然就會在奔跑中浪費珍貴的體力,得不償失。
在生活的奔跑中,總有一些東西是必須遺忘的。
所以火堆旁的對話顯得冷靜而平和,兩個人的聲音在那一刻出奇的達到了同一個水平線,都是一樣的漠然冷淡。
而這樣的對話結束後,黑暗中突然沉默下來,不再見那人說話。
火堆旁的李雲飛也終于閉上了嘴。似乎傾訴的渴求終于得到滿足,暫時沒有繼續唠叨的沖動了。
他翻動着火堆上的烤架,等待着狐狸肉的熟透。
金色的火焰用滾燙的熱量炙烤着肉質的表層,燃燒的脂肪變成沸騰的油滴在肉質表層冒出,然後在重力的拉扯下堕入下方的火焰中,激起了點點爆裂的火花,噼啪作響。
這原本輕微的聲音在沉默的黑暗中被無限放大,顯得刺耳無比。似乎成爲了整個夜空下唯一的音符,跳動着某種不知名的節奏。
李雲飛又一次開口了。
“肉熟了。”
說着。他取下了火上的烤肉,遙遙的舉向了黑暗中的方向,示意那個人過來拿,“這塊給你。”
不算多的烤肉被分成了兩部分,一半給對方,一半留給自己。是足夠成年人吃飽的份量,并不是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壯舉,但也能讓人感受到那種被重視的心情,正常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善意才對。
隻是黑暗中回應他的,依舊是無動于衷的冷漠。
昏黃的火光中。李雲飛舉起的手并沒有收回,而是有些困惑。
“你不吃嗎?”
黑暗中的眼睛看着他沉默了半響,這才緩緩的開口,“我不喜歡吃肉。”
簡短的回答,雖然略古怪,但卻給他的行爲賦予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于是李雲飛聳了聳肩,表情無辜的收回了遞過去的烤肉,沒有再勸說對方。
像這種惜字如金的人,基本不會浪費話語在撒謊上——至少在這種小事上,對方應該不會撒謊,所以李雲飛選擇了信任他。
他不再看黑暗中的方向,像是沒有感覺到黑暗中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正在看着他,表情淡然的咬了一口滾燙的烤肉。
“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吃這玩意兒。”
咀嚼着口中的烤肉,李雲飛語調模糊的嘟囔道,“沒有作料添加,這玩意兒一點味道都沒有。雖然肉質鮮美,但嚼起來更像是在嚼一塊被水泡得泛白的肥肉,油膩膩的,令人惡心。”
咽下了嘴裏被咀嚼得細碎的肉質纖維,昏黃的火堆光暈中,他舉起烤肉又咬了一口,絮絮叨叨的話語繼續響起。
“不過不吃又不行,不吃就得餓死,生活這玩意兒就是這麽讓人無奈。”
看了黑暗中那人的輪廓一眼,李雲飛舉起了手裏的烤肉,像在酒桌上遙遙的舉着一杯酒示意一樣,咕哝着抱怨道。
“命運女神是女表(biao)子養的。”
這一次,黑暗中的人附和了他。
“對,命運女神是女表子養的。”
這個共同的看法,似乎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以至于黑暗中的人居然緊接着又開口了——這在之前可是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
“你身邊那個袋子裏裝着什麽?我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在李雲飛腳邊放着一個黑色的袋子,并不大,但裏面裝着的圓滾滾的東西卻能夠被清楚的看到大緻的形狀,在火堆昏黃的光暈中顯得有些神秘。
而對于袋子裏的東西,李雲飛沒有絲毫想要隐藏的想法。
聽到有人問起,他聳了聳肩,表情随意而淡然,“豺狼人霍格的頭,據說能夠在暴風城換取到大額賞金。”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半響。聲音再次響起時,李雲飛明顯聽出了對方的好奇——這是這個人在李雲飛面前第一次表露出人類應有的情緒,而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無感情冰塊。
“兩千金币的賞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你即将成爲一個小有資産的富翁,甚至因爲這個功勳而被封爲勳爵也不一定。”
然後他看向了火堆旁的李雲飛,目光平靜而淡然。沒有任何普通人聽到這類消息時的妒忌,“恭喜你,李雲飛先生。”
很正式的說辭,顯示出恭賀者的誠意,讓李雲飛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的語氣永遠都是這樣冷冰冰的嗎?就不能帶一點感情起伏?你又不是人工制造的機器人。”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數秒,緩緩的說道,“我隻是在講述一個事實。”
“哦,那好吧,既然這樣的話。我也不好說什麽了。”
聳了聳肩,李雲飛很顯然并不在意對方的态度冰冷,隻是随意的找着某個話題。
“你餓嗎?”
“很餓。”
或者說,永遠都在感受無盡的饑餓。
隻不過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
昏暗的火光中,李雲飛看着他,又看了看手裏的烤肉,皺起了眉頭,“你真的不喜歡吃肉?”
“對。”
“吃了會怎麽樣?”
“會吐。”
“好吧。我大概知道了。是膽囊炎的一種對吧?不能吃雞蛋和脂肪過多的肉,不然會反胃或者嘔吐。這種病我以前見過。”
李雲飛說着黑暗中的人聽不懂的話,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把手中的兩串烤肉都放下來,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森林中。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随後他便消失在了那雙眼睛的視野中,甚至逐漸遠離了他的感知。
火堆旁的空氣。再次變得沉默且冰冷起來。
黑暗中的人靜靜的看着他的離開,沒有出言阻止,也沒有開口詢問。因爲沒有必要,他也沒有那個想法。
他隻是坐在那裏,靜靜的看着李雲飛的消失。靜靜的看着不遠處的火光漸漸小了下去,靜靜注視着那個火堆旁的黑色袋子。
裏面裝着豺狼人的頭顱,價值兩千金币,還有可能被封爲勳爵,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一飛沖天。
這些東西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然而那個火光邊的人卻無視了這些美好的誘惑,随意的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了那裏,好像根本不怕黑暗中的人趁他不在時悄悄拿走這個袋子一樣。
感受着那樣的信任——或者說那樣随意得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任性的灑脫,薩麥爾歎了口氣。
這是從數年來,他第一次歎氣。
當微弱的歎息散落在冰涼的夜風中時,沒有被任何生物或者活人感知到,然而他身後的黑暗中卻有柔和的白光緩緩的飄了出來,最後在空氣中聚合成了一道美麗的身影。
“主人,您真的要給這個人類帶路嗎?給這個卑微的凡人?”
華爾琪的聲音中,帶着濃濃的困惑和不确信。
在過去侍奉主人的時間裏,她深切的明白眼前的男人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像那樣死寂的靈魂,真的能夠做出這種像熱心腸的活人才會做的事情嗎?
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帶路之類的……
随後在沉默的黑暗中,華爾琪聽到了主人的聲音,并沒有回答她的問詢,而是說起了另一個完全無關的命令。
“告訴薩薩裏安,襲擊提前進行,我要讓整個暴風城都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
冰冷的聲音,傳達了一個冷酷的命令,散落在風中的同時,讓華爾琪的表情凝固了。
“可是主人,計劃還沒準備好……”
黑暗中的人冷酷而無情。
“無需在意,隻要讓恐慌蔓延出去就行,爲此付出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華爾琪的心冷了——雖然它一直都是冰冷的,但這一次的寒意卻遠超以往。
這個命令傳達下去後,将意味着那尚未準備完全的遠征軍将會提前進攻敵人的大本營,用一種愚蠢得如同自殺的行爲警示對方自己的存在。這或許會引起恐慌……不,不是或許,是一定會引起恐慌。
然而爲此付出的代價,将是本來可能有希望對敵人首都造成重創的遠征軍将會全軍覆滅。而這樣慘重的代價換來的,僅僅隻是敵人的恐慌,以及随後到來的全力回擊,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她無法知道這個命令突然被下達的具體原因,然而她知道,這一切都與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有關。
在那個凡人的身上,主人似乎看到了某些東西,令他臨時改變了自己的計劃。
所以在黑暗的環繞中,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恭敬的跪了下去。
“遵命,我的主人,我會将您的命令傳達下去的。不過此後的一段時間裏,請原諒我将離開您一段時間,無法在主人身邊侍奉,請您諒解。”
黑暗中的人點了點頭,表情冷漠的說道,“你去吧。”
随後他便沉默了下來,不再看身後那美麗得如同天使女武神的虛影,視線默默的鎖定了前方跳動的火光,似乎在思索什麽瘋重要的東西。
那冰冷的眼睛中,有某種思緒在流轉着,試圖拼湊成一幅想要的畫卷。
——那是未來的景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