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僅十歲的、宮内唯一的一個皇子、也是太子的連昭即位,是爲文成帝。
行刺之人乃多年前的柳黨餘孽,潛伏在宮中多年,趁着萬壽節前夕辦壽之時混入醴泉宮。同建元帝同時遇刺的還有皇後——現在已經是太後了,僥幸未死,可傷勢極重,也如同廢人一般。
太皇太後在喪子之痛中勉強打起精神,再度接手打理六宮事務。
宮外傳言是先帝後鹣鲽情深,刺客中有一人向皇後殺去,先帝原本也是帶兵打仗的人,十數個人圍攻也不在話下,可是實在來不及救助皇後,便替皇後挨了這一下,正中了心窩子。人參當蘿蔔、靈芝當蘑菇一樣的吃,最終也沒有吊回來一條命。
打從上京來的商旅們在這路上的茶肆歇腳,聽着這茶博士誇張的話,都忍不住笑将起來,其中一個女子也沉沉的笑出聲來。
她嗓音極富特色,明明很低沉,如同細紗委地,帶着一股子綿長意蘊。
她微側着身子,眼梢微微挑起,道:“阿虞可吃過蘿蔔和蘑菇嗎?”
她身側的男子不到四十歲的年齡,面容俊朗,氣度不凡,一對鳳眼在看旁人的時候淩厲逼人,可在看這女子的時候,卻如同看心中至寶。
那男子苦笑了一聲道:“阿袖莫要取笑我。”
因這一對兒在這個普通的歇腳茶肆中實在惹眼,倒有不少人偷偷觑看,此刻商雪袖正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張側顔,對着面前男子凝眸而笑。
“那不是……”正巧這裏有商旅有幸看過商雪袖的戲,端詳了一會兒便認了出來。
他極愛Chun茂社的戲,此刻見到商雪袖,自是想上前結識,可無奈那俊朗男子身後還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臉上一道長疤,氣勢逼人,不時用淩厲的目光對着茶肆裏的人掃來掃去,一副生人勿擾的模樣。
那商旅不得不按下了一顆蠢蠢欲動之心,心中又有些驚愕起來:“倒不曾聽說商會長已經嫁了人,隻是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登台。”
一個普通過客心中的猜疑,商雪袖和連澤虞自然是不知道,看已經歇的差不多了,二人便起了身,相攜登車而去。
車是往南行的。
商雪袖在微微的颠簸中,倚在連澤虞的懷裏,翻看着戲本子,因爲周身溫暖,她忍不住泛起了倦意,便将本子蓋在臉上。
眼睛似合未合的時候,聽到連澤虞輕聲道:“阿袖,不必因爲我的緣故就離開Chun茂社,你要唱戲登台,要做會長,要辦科班,盡管去做。總之我跟着你就好。”
商雪袖在本子下的眼睛眨了眨。
還未及她開口回答,又聽他道:“如果因爲我在你身邊,你反而什麽都不能盡情、盡興,那和你在連城……”
他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
連城宮裏的歲月,他并不以爲她願意聽人提起。
商雪袖掀開書本,正要起身,腿内側就是一陣撕疼,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連澤虞急忙扶起她道:“好端端起來做什麽?”
轉而連澤虞的臉又沉了下來,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若非阿深及時趕到,你有個好歹,我定讓徐碧箫賠命。”
商雪袖隻是不言語,她心中其實是感謝徐碧箫的,并不隻是因爲他不辭勞苦的傳信。
連澤虞早已經把他原本的計劃告訴了她,隻待她出了京,宮裏就會發喪,他會潛行出京,再來找她。
但是徐碧箫做的事,讓商雪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往事無法原諒,可愛意哪怕七年過去,或更久,卻無法阻擋。
最終還是後者壓過了前者。
商雪袖不說話,連澤虞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道:“你怎麽就敢騎馬?還跑了一路?”
“我學過的……那匹馬也認得的……”
連澤虞便揪住了話尾巴,道:“徐碧箫教你騎馬?”
“隻是當時要排《響馬傳》啊,我想學學……他、他用那匹馬教我來着。”商雪袖有些心虛的道。
連澤虞想了想,還是輕輕将她攬在身邊,道:“你以爲我是猜忌麽……我再不會……我隻是氣急了,可是我也感激他,幸而他教過你騎馬,否則你這樣的性子,萬一不管不顧的也搶了馬要走,說不定還等不到阿深追上你,在半路上就出了事。以後再不可以這樣莽撞。”
但是最後,連澤虞到底還是泛着酸意道:“我是鼎軍中的玉面修羅,馬上殺敵無數,誰會比我騎馬更好,以後我來教你。”
商雪袖忍不住笑起來,良久才想起來,阿虞剛才說的明明不是騎馬這件事,怎麽就拐到了騎馬上,還訓了她一通?
她既然想起來剛才說到了哪兒,便忍不住回身道:“原本,我也不想再呆在Chun茂社了的。并不是因爲阿虞你……當初已經約好了,到了霍都就離開Chun茂社。”
當年那個糊弄連澤虞的班主并未被他放在心上,他隻是握緊了商雪袖的手:“我對阿袖做的事,隻是一知半解,甚至半解都算不上。你不在那個班子裏,一個人要去哪裏?”
“我不是一個人,”商雪袖搖搖頭:“我已經寄了信給班子裏的鼓師顧菊生,半年後在霍都相見,我要帶着他走。”
車廂裏氣悶了起來,商雪袖便俯在連澤虞身上将車窗打開,一陣輕快的Chun風就吹了進來。
她掠着發絲,微微的眯着眼,看着外面慢慢晃過的綠意,道:“我啊,再留在Chun茂社,已經沒有助益了。
“七年裏,同行、戲迷,還有看戲的百姓,稱我一聲‘坤生之首’;‘伶界三元’裏有我的名号;‘生中四傑’,我也在列。雖然藝無止境,可是繼續留在Chun茂社,我也不會有更大的提升了。
“我要尋訪走在外面的班子,若有投緣的,便挂在裏面,不簽契約,隻是和他們共演幾出戲。要知道,我雖然名動天下,可尺有所短,這些在各地的班子,卻是寸有所長。互補長短,增長見識,我才能更上一層樓。
“再者,我的《南國佳音錄》……并未編纂完成,天下之大,又豈止南國值得探究?我帶着顧菊生,原本也是想采集曲風和劇本。”
連澤虞聽她提起那本因爲南郡邝明珠的事而終止的《南國佳音錄》,心中難免黯然。
可商雪袖語氣卻并沒有什麽變化。
她看着連澤虞,眼神也亮了起來。
“還有,這阿虞的天下,我每一處都想去看看。”
連澤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蕩與驕傲。
這是他的阿袖,原本就應該長風展翅,誰也限制不住她的路!
他将她緊緊的抱在懷裏,嘴唇輕輕觸碰着她的額頭,輕聲道:“嗯,我陪你。”
商雪袖便不滿的動了起來,道:“我都說了這麽多,阿虞隻有這四個字嗎?你除了陪我,難道都沒有旁的正經事嗎?”
“阿袖,我這一輩子,隻學會做一個帝王。”連澤虞笑了一下:“可是做的又不成功。而今連帝王也做不得,還有什麽正經事?”
“你騙人。”商雪袖道:“每天晚上都那麽多人來找你……”
兩個人在車内嘀嘀咕咕的說話,不提防車子便停了下來,刀疤臉輕聲道:“主子,那位徐碧箫在前面。”
連澤虞立刻沉了臉。
商雪袖按住了他的手,道:“許是送行,我去和他說罷。”說罷開了車門,輕輕的踏了下去。
其實每次見到徐碧箫,商雪袖都是心中贊歎的,仿佛無論何時何地,徐碧箫總是穿着得體,人如美玉,總給人以濁世翩翩佳公子的觀感。
此刻他一人一馬立在道中,十分醒目,别說是商雪袖,旁邊過路的都要瞄上好幾眼。
徐碧箫看到商雪袖,簡直要哭了出來,尤其是看到她還笑盈盈的。
他咬了咬牙,道:“商雪袖,咱倆的約定還算數嗎?”
商雪袖知道他又爲了上次沒說完的話耿耿于懷,道:“算數啊,你要和我說什麽。”
徐碧箫眼圈微紅,嘴唇抿了好久,才跺了跺腳道:“你不會就不唱戲了吧?”
“不會啊。”商雪袖笑道:“我有我的安排,如果有一天我去秋聲社挂班,你可不能推脫。”
可徐碧箫壓根都沒有在聽。
他看着不遠處的馬車,喃喃的道:“你怎麽這樣傻……他傷你那麽深,你還……”
商雪袖正還要興緻勃勃的跟他說一番自己的計劃,猝不及防被他這樣問出來,一時之間怔在那裏。
徐碧箫苦笑了一聲,道:“你想知道我爲什麽能猜到?”
皇帝駕崩,可文又卿仍是特意當面囑咐了他,不可與商雪袖接觸過密。
他換了一副玩笑的神色:“我聰明啊,所以愈發襯得你傻。商雪袖,他傷過你一次,你不恨他嗎?喂,不然,你別要他了,你跟着我吧,你不是說要來秋聲社挂班嗎?我們兩個一起天南海北的走,多好啊……”
他一股腦的說着。
最後,徐碧箫的聲音終于弱了下來。
商雪袖道:“你說的都對。”
“可是,沒有什麽,在經曆生死後還邁不過去。”
徐碧箫動了動嘴,想反駁那不過是早安排好的,又不是真的死了。
可眼瞅着,商雪袖的一顆心早已飛的沒影兒了。
他歎了口氣道:“你自己決定了就好了,凡事留個心眼兒,私房錢都藏好了,也别動不動再說什麽退出梨園的話……”
商雪袖一直到上了車,徐碧箫的絮絮叨叨的交待還萦繞在耳邊,她覺得起碼有五六十條那麽多。
馬車重新啓動,從徐碧箫身邊經過,商雪袖輕輕掀開簾子,看雪白色的人影兒就漸漸的落在了馬車後面,越變越小,直至看不見了。
連澤虞便咳了一聲。
商雪袖想起徐碧箫最後一句話,便神色鄭重起來,對着連澤虞道:“阿虞,你會娶我麽?”
連澤虞的手握成拳頭狀,擋在嘴邊,又咳了一聲,眼神卻向旁邊兒飄去。
商雪袖惱了起來,握住他的手掰了下來,道:“說啊。”
連澤虞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眉梢眼角都透出了喜悅和得意,又透着别樣的感激和溫柔。
“傻阿袖,‘我’才死了沒多久,現在是國喪,三個月内都不能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