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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串從高高的挂伶人旗子的杆子上的通紅鞭炮,一挂接着一挂,一直在地上逶迤到了廣音科班班址的門口。
這班址就在原來榮升戲館的背後,爲的是來此坐館的名伶可應邀去後面廣音科班給弟子們講學,另外,尚有一旬看一場戲的老規矩,弟子們也省的跑太遠。
尤其是到了這出科前的最後兩年,科班的弟子們都要開始陸續的上場演戲練手,榮升戲館也幾乎成了他們固定的演出場所。
原本按照商雪袖的想法,這樣恐怕榮升要賠錢,可卻沒有想到,盈利頗多。
隻因廣音科班裏面的弟子風評頗好,加上原本就是“練手”的演戲,所以對外賣的座兒錢比之前來坐館的班子都要便宜許多。
也更因爲未出科的弟子并不拿什麽分成的錢,所以榮升的淨利頗豐!
科班的弟子們淡季就多演,旺季就給别的班子讓路,一來二去,這首期的弟子裏倒有十來個還沒出科就闖出了名頭——實打實的科裏紅!
商雪袖坐在餘夢餘旁邊兒,看着科班裏的雜役将那兩串鞭炮點燃了,頓時震天響的鞭炮聲并着滿地的飛紅,眼睛微微彎了起來。
數十個弟子穿的整整齊齊的,一個個神情激動,臉上又帶着期許,又有幾分難言的不舍。
從今個兒起,他們就是正式出科了。
他們來到科班全部教習的身前——餘夢餘居中而坐,兩邊坐着商雪袖等曾經教過他們課業的教習,包括榮升的雲老闆也都被請到座位上——這些弟子在他們大師兄李繼雲的帶領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
謝師之後,緊接着就是第二期弟子的拜師儀式。
商雪袖難免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一轉眼,七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了。
晚上還有謝師宴,不過商雪袖并沒有參加,隻是交代了春茂社定好的兩個弟子晚上不可飲酒,便要回自己住所。
徐碧箫在科班門口喊住了她,道:“我也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讓人叫了馬車來接我,順路送你一程。”
他脾氣不好,教過一次課,因下面的弟子們聽不明白,差點把教鞭撅折,商雪袖便和餘夢餘商量了一下,也不聘他做教習了,讓他挂着副班主的頭銜兒,但有需要和上面的大人們打交道的事情都由他來出面,效果倒是出奇的好。
另外他這一身本事也确實好,所以他的戲倒是經常被觀摩的。
商雪袖沒有拒絕,上了車,才道:“又是年底了。”
徐碧箫瞄了一眼商雪袖,心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良久才道:“你過了年,是不是還要再等七年,才再回上京過個年?”
“伶人挂班,本來就是這樣。”
她嘴裏雖然這樣說,可心裏卻已經做好了決定。
她不能再留在春茂社了,若說原先她對春茂社是極大的助益,可現在,便是阻礙。
因爲她自己的事,春茂社爲了避免被宣召進宮唱戲,所以七年都沒來上京湊一次年底的熱鬧。
更加上她因爲行會、科班事務繁忙,常常離班,一跑就是月餘,這樣的人情,她還不起。
商雪袖擡眼笑了笑,不免含了點兒逃避和應付的意味:“我現在還沒打算好。”
徐碧箫忍不住焦急起來,道:“你都多大了……”他别扭的轉向車窗那側:“你怎麽都不爲自己考慮考慮,以後可怎麽辦呢?”
商雪袖這才真心的笑起來,指着徐碧箫道:“你還操心我,聽說王大人家的小姐愛你愛的發狂,堵住你好幾次,是不是?”
“啊!煩死了,别說她。”徐碧箫喊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和這些人家打交道!”
“行啦行啦。”商雪袖笑着道。
她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的看着車外的街道,過了良久,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車夫開了門,她才下了車,回身道:“今個兒晚了,反正總歸咱麽這些班子都要過了年才走,還有的是時間相聚,我就不請你進來坐了。”
宅子那有人提了燈籠張望,看到商雪袖下了車急忙迎過來道:“姑娘。”
徐碧箫如同玉雕般的俊臉從車門探出頭,道:“谷師父。”
谷師父眯了眼睛,點點頭道:“多謝徐班主送我們姑娘回來。”
“順路而已。”徐碧箫沖着商雪袖道:“既然如此,咱麽改天再約。”
說罷關了車門,那車夫才駕着馬車走了,商雪袖這才心疼的道:“大冷天兒的,谷師父出來做什麽?手底下哪個人不能用?凍壞了可怎麽好?”
“這天兒不算冷。”谷師父握住商雪袖的手道:“看看,我的手比姑娘還暖和些呢。趕緊回屋把藥先喝了。”
提到這藥,商雪袖一時間默然,又怕谷師父抻心,笑着點頭道:“好,咱們進去吧。”
商雪袖淨了面,換了一身薄棉的常服,這才端起藥慢慢的啜着。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不再怕藥的苦,原先總是一飲而盡,而今慢慢的喝着也覺得無妨。
谷師父絮絮叨叨的道:“木魚兒中午回來了一趟,帶了些書本并幾件棉服又回書院去了,我看他拿回來的那幾件衣服洗的幹幹淨淨的,這孩子懂事。”
“剛才我看徐班主送你回來……”谷師父道:“徐班主人也不錯。姑娘……”
商雪袖拿帕子擦着嘴笑道:“師父就别亂點鴛鴦譜了。”
“我這不是爲了姑娘可惜麽。”
前幾年楚班主還是娶了夫人,谷師父在商雪袖的耳邊惋惜的念叨了好幾年,這會兒又看到徐碧箫親自送商雪袖回來,極爲關切,頓時又冒出了點念想。
就算是商雪袖知道徐碧箫面相讨人喜歡,看谷師父立刻把念叨了幾年的楚班主抛在腦後,也忍不住扶了額頭道:“谷師父,您就别操心啦。”
“我……”
商雪袖看谷師父還要再勸,便按住了她的手,低低道:“谷師父,從我離京那天起,你一路跟着我,也都看在眼裏,我能答應誰?”
她眼光凝聚在那精緻的藥盅之上。
那藥,早就不是先前留下的方子了,再好的方子,也不能喝上七年不變樣兒。
這方子裏每樣藥的用法、劑量,甚至熬制方法,都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人親自登門拜訪、扶了脈以後将脈案描述的極盡詳細、遙寄上京,根據脈案調整後再寄回的。
用的藥材,也是專人派送。
除此之外,仿佛并無一絲牽連。
他真的再沒有見過她,正如他說的那樣:“天下之大,盡可去得。”
也不曾傳過隻言片語。
可商雪袖知道,他總是在那一方稱孤道寡的宮城中關注着自己的。
但他又是那麽懂得她。
七年裏,她并非一帆風順,無論她去到哪裏,都有走偏門的粉戲班子糾集一處跑來攔她,讓她給個說法……再後來,這裏面兒的一些娼伶将價錢壓得極低,挂在梨園行會裏面的班子,有些小戲班子幾乎撐不下去。
那時候,行會裏反對的聲潮也是一浪高過一浪。
廣音科班同時也受到了影響,七年才出科,可卻要白唱将近兩年的戲練手——有班子說,這份錢都白白給榮升戲樓賺去了,榮升戲樓的背後原本就是商雪袖,弄這個科班的目的,不過是爲了她自己賺這筆銀子。
她咬着牙,苦苦的想着法子,南上北下約了人談。
徐碧箫幾次勸她,那麽不識擡舉的人,那麽多捏不到一處的人,不值得她耗費那麽多心神,幹脆撂挑子别幹了算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願。
她想的更爲明白,若是這次放棄了,再想重建梨園行會,整頓梨園的風氣,會比最初的時候更難上十倍百倍!
她就這樣咬着牙撐着,幸而她還有那麽多志同道合、目光遠大的同伴。
就連徐碧箫,也不過是嘴上硬,最後仍然是堅定的站在她這邊,一同打理這些他本來都不願沾染的俗務。
可那麽艱難的時候,那個高高在上的他,也不曾出手。
她是感謝他的,感謝他對自己的尊重。
感謝他不曾一揮手,将自己前半生才想明白、要用後半生去實踐、去推動的事,輕而易舉的以下個旨意的方式來完成。
谷師父看商雪袖眼中漸漸的濕潤起來,自然是以爲她還在難過,便道:“好啦,不說這個了,都是師父,多什麽嘴呢?”
商雪袖搖搖頭道:“您也是爲了我好。隻是……”她有些怅然的看着桌上的燈盞:“我沒有這樣的心思。”
直到入了夜,商雪袖還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合眼。
在谷師父和很多人看來,她都應該找個歸宿的。就連知道前因後果的徐碧箫,都不止一次拐彎抹角的問過她。
她是不能,還是不敢呢?
也許,歸根結底,是什麽都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