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一種連他自己也描述不清的喜悅、悲傷、期望與絕望從胸膛裏蔓延而出,一陣陣的隻以低沉的笑聲發洩出來。
連澤虞道:“講。”
怎樣回皇上的話,來公公是深得其中要領的。
現在是瞞不住了,要交代,就更不能藏着掖着,說半截兒話。
他的額頭觸在冰冷的地磚上,道:“皇上息怒,其實知道——皇上恕罪,知道商雪袖的人多,可知道是娘娘的人卻不多。臣是因爲經常奉命向外臣傳話或傳旨,所以出宮的機會也多,聽說了幾回。宮裏邊兒的娘娘們,應該是不知道的。”
“其餘的……不過是當初封妃的時候經手過的、有數的幾位大人。”
來公公微微擡起了頭,又複低下,道:“可那些大人們怎麽會說這事?這不是給自己招禍麽?他們心裏精着呢!”
“娘娘名滿上京,”來公公想了想,決定還是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奴婢知道娘娘原先是唱青衣的,皇上恕罪,奴婢不該提……”
連澤虞道:“恕你無罪。”
“現在娘娘唱了老生,已經和餘夢餘齊名,又做了什麽梨園行會的會長,又創建了什麽科班教人唱戲……總之,有威望的很,奴婢還聽說上次她領了一群伶人去府尹府上要人,都被說書的編到段子裏了……說什麽伶人既非奴婢,也非娼妓,台下苦練,台上以技藝吃飯,和辛苦謀生的各位并無不同,娘娘還說,伶人也是百姓子民,當受大人庇護。”
連澤虞聽着聽着,便陷入到自己的回憶裏。
她在沒進宮之前,原本就已經有了旦行魁首、第一青衣這樣的美譽,從《郦姬禍》開始,一出出戲,都是号召力驚人,原本……她就是個厲害的女子啊。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來公公,來公公便又是一陣慌裏慌張的叩頭:“奴婢就知道這些,再也沒了的。”
“她是自己挑班麽?”
來公公一愣,急忙道:“皇上當時疑得沒錯,娘娘屈居在春茂社裏做教習,那燕春來,外面兒的人都說是娘娘親自教授的徒弟。”
想到這裏,他試探着道:“春茂社欺君,皇上……”
話音剛落,便覺得有一股子冷意壓迫過來,他流利的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道:“奴婢多嘴了。”
來公公心裏邊兒暗歎一聲,那天他去賞賜,明擺着是被那個班主和燕春來糊弄過去了,指不定還有些什麽心思呢!
隻是皇上的心思,他也揣摩的透透的,皇上愛極了嬉妃娘娘,不然也不會……
想到這裏,來公公道:“娘娘……明個兒晚上聽說是要挂牌唱戲……皇上若然覺得不妥,奴婢……”
“……不必。”
他擺了擺手,來公公見狀大出了一口氣,悄悄的退了下去,又将門掩好,這才抹了抹頭上的汗,像以前一樣肅立在門口。
臨近正午,便有一陣陣的風在這極好的太陽光下吹了過來,帶了一陣陣的暖意,甚至還隐隐有些花香的味道。
來公公精神頭兒一松,便有些昏昏欲睡起來,一聲門響又讓他一個哆嗦站直了,皇上正站在門口。
皇上正看着眼前的走道,恰一陣大風挂過,他便揉了揉眼睛。
來公公急忙道:“是奴婢疏忽了,馬上交代下去将柳絮都粘了。”
連澤虞搖搖頭:“罷了。”說完擡步出門而去。
來公公急忙跟了過去。
醴泉宮中不種柳樹,那柳絮,便是從長春園中飄忽而至。
連澤虞推開了門,那門便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
長春園春色葳蕤。
他曾經以爲得了她,便可一生長春,可就算是這園子裏的春色,她也不過觀賞過兩年。
他突然又猶疑起來。
“小來子。”
“奴婢在。”
“朕是在做夢麽?”
來公公鼻頭一酸,笑道:“哪能呢?上京都傳遍了!奴婢每回出宮都是匆匆回宮,倒沒那個幸運能看到娘娘,可人人都說那就是當年突然不唱戲了的商……娘娘。”
連澤虞便笑起來。
隻是那笑容,在來公公的眼裏,含了一股子凄怆的勁兒。
他隻以爲皇上不敢相信,急忙又道:“不然皇上想啊,那些個人能服一個冒着名兒的女子嗎?”
他絮絮叨叨的說着。
連澤虞并不在意他的聒噪,反而希望他再多說些。
隻有這樣,他才覺得這一切是真實的,不是她的一縷幽魂徘徊于這世間,而真真切切的是個人……
而原本一直都隻能守在這長春園門口的來公公,得以陪着皇上也逛一逛這長春園,四下看去,仍是草木扶疏,落花如錦,隻是到底少了人氣。
他又試探着道:“不然,奴婢将這園子拾掇拾掇?”
連澤虞久未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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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雲宮》早就挂了出去。
可無論劇情還是陣容,竟沒有透出一個字來,對外隻有“商雪袖新制明劇”這一句話兒!
若是有些見識的曲中名叟、貪戲老饕,對新音社當年的那些個新編的大戲,掰着手指頭能一一的都給數了出來!
隻因那時候的商雪袖帶着那一批搭配天衣無縫的班底一路從南到北,再複從北歸南,唱一出火一出!
因此在這些人的眼中,商雪袖幾乎已經成了演一部、一部便成絕響的代名詞!
不少人喯兒都沒打便連買了三日,不管怎麽說,裏面兒必定是有燕春來和商雪袖的吧?那就夠了!
衛淡如更是帶着一幫子拂塵文會的人造勢,爲此還和那群閨秀們的文會争了起來。今天這邊兒有人送“色藝雙絕”的匾,明天那邊兒便有小姐送“敢以技藝壓梨園,豈因絕色讓須眉”的聯兒,後個兒就是詩啊畫兒的,更不要說整匣的頭面、成卷的各色綢帛,那都上不得場面,俗氣!
夾夾雜雜的這樣的饋贈中,燕春來也得了不少指了名送她的東西,每天都是臉上有光的樣子。
徐碧箫有些不屑道:“看你眼皮子淺的。”
燕春來撇嘴道:“你是嫉妒我……”
徐碧箫因爲是偷偷摸摸的在這裏排練的,外面人哪裏知道,所以自然什麽都沒有,他氣的聲音都發抖,道:“我嫉妒你?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