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百醜見旁邊幾位俱都不言語,甚至連周旋的話都懶得說一句,便知道今晚掌上珠冒失了。
屋内除了一個伺候餘老爺子的餘三兒,都是伶人,另幾位更是同列八絕的人物,飽覽世事。
做伶人的,身不由己的時候多,掌上珠卻一句話硬賴在商雪袖身上,着實不該。
可此刻無法,他也隻得凝神向戲台上看去——以後還得慢慢轉圜。
這戲,是真的臨近尾聲了。
戲百醜仔細看去,便有些驚愕——這商雪袖,果然是有些獨到之處!
明明是老生,這般風燭殘年,白須白發,理應有些蒼涼之感,卻愣是被她演出了幾分醜态來!
細看之下,原來是将醜行的一些兒技法融到了裏面,妝容上也借鑒了老醜的扮相,用粉白細細的描繪了皺紋,時而言語糊塗,時而胡攪蠻纏,說道采補之事,眼神眯起,隻斜瞥着皇上送與他的數名美婢,貪婪之意十足——可不知怎地,就讓人能看出來,那貪婪并非對美色而發,那是活下去的欲望,和對鮮活生命的貪婪!
戲百醜不由得想起商雪袖的風評來。
他雖未親見,可據說那是極貌美的人物,堪稱色藝雙絕,既有殊色,即使嗓子毀了,也定然有人願意求娶,一輩子安穩富貴是不用愁的……可她卻重回梨園,挂的還是老生的頭牌!
這樣的人……他晃了晃腦袋,他并不信南郡的傳言,這樣的人,怎麽會拿色相去勾引邝大人?
正思忖間,戲台上已經換了曲音,《不羨仙》的曲牌子悠然響起,不隻是戲百醜,也不隻是這個雅間中的名伶,其他雅間中的人都是矚目起來。
這出戲,這最後一折才是點睛之筆!
盧生那麽長的一夢,都是戲肉,而今,到了戲骨了!
徐碧箫眼前一亮,這也并不是他一人的感覺。
商雪袖的盧生一亮相,就連台下面,也起了叫好兒聲!
因爲盧生的原型原本就有呂洞賓的影子,所以商雪袖的扮相,着道士帽,穿道士袍,腰間還挂着寶劍,手中則執着拂塵。
她的扮相再度張揚起來,上一場裏下垂的壽眉重又變成了劍眉入鬓,可眉梢之處,卻微微彎曲後再度上挑,更增風流;眼廓也和原先的扮相有了不同,特意描畫的更爲輕薄,顯得細眉長目,再襯以眼中那兩丸又通透又黑亮的眸子,這實在是太過風流潇灑的一個人物!
更别緻的是,她于帽檐之下斜插了一朵豔紅牡丹,餘夢餘不禁贊歎道:“真是大膽的扮相……這朵花,可正合了呂洞賓三戲牡丹的典故,且正說明他是個遊戲風塵的神仙!”
商雪袖施施然甩了一下拂塵,點化他的老翁便從台側而上。
她卻不曾開唱,而是做了一個掩面慚愧的動作,雙目微微彎起,蘊含了笑意,這麽一下子,便油然而生一種通透、自嘲的意味來!
此時雲闆響起,熨貼着這一闆一眼的樂聲溢滿戲樓,一絲由無聲到有聲的低低音色鑽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休笑我,
休笑我當年羁旅難糊口,
腹中粗墨難換錢。
休笑我逢人便訴科舉苦,
我頭懸梁,錐刺股,
夜夜對書五更天,是難以安眠。”
其餘六仙次第而上,台上的盧生時而與人相視而笑,時而無奈攤手,還有一仙手中正握着盧生當年的那個空米袋,商雪袖便做出連連擺手而笑的動作來。
經由她一人,其餘七人看似松散,其實互有勾連,竟是無比和諧!
徐碧箫不由得喃喃道:“春茂社……已經很成氣候了。”
衆人心中各自所想不同,可也都認同他這句話,旁的伶人不需要多麽出彩,但要老老實實,練一出是一出,春茂社的這些個人恰是這樣。
更不要說春茂社現在這一生一旦,商雪袖的老生,今晚的戲已經擺在這裏,水平極高,而旦角的燕春來,必然是商雪袖親傳,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假以時日,不,甚至不需要許多功夫,春茂社必能大火!
台上的商雪袖仍自唱着,此時轉了聲腔,益發的行雲流水:
“仙翁贈我仙人枕,一夢便得上青雲。
曾有蟾宮折桂榜,亦得風月美佳人。
數回貶谪難存幸,幾度刑禍避無門。
富貴窮通皆由命,死生榮辱仰聖恩。
長歎人生不由己,
卻原是自設樊籠拘自生!
你看我,功名就、子登科、紫袍加身,
殊不知,虛富貴、粉骷髅、蔽眼浮雲!
千般味,具都嘗盡;
夢醒處,黃梁尤溫。”
她唱的并沒有邬奇弦那麽通透潇灑。
餘夢餘細細的品味着,那醇綿如酒、風過洞箫的嗓音裏,頗有感慨與遺憾之意。
如風逝、如灰飛、如雪融、如月缺。
誰說這一生便隻是一夢而已!
徐碧箫已是聽得癡了,在座諸人,隻他一個,略能摸到商雪袖心中所想。
入宮時極受榮寵,夢斷時險些殒命,人生起落,回首往昔,似夢,卻不是夢啊。
正因如此,若非有真正的十成十的通透,恐怕人早已魔障了!還哪能沒事兒人一樣兒在這唱戲呢!
她的盧生,便是參透了生死、窮通,可仍是有那麽一絲對真正人生的流連啊!
不然,爲何盧生的原型呂神仙是八仙中最喜遊戲人生中的一個呢!
戲台上的曲音越發的熱鬧,伶人合音而唱的尾句,“黃梁尤溫”久久重複,聲音不散,台子下面是一陣陣的鼓掌叫好兒聲!
徐碧箫回了頭,便瞥到響九霄眼中瑩然,就算是餘老爺子,也若有所思。
他并不覺得是商雪袖讓他們心中戚戚然,而是商雪袖的盧生實在是個看似出世、實則處處留有思戀的盧生!
這樣兒的盧生,怎能不勾了人想起那些曾不得已放棄的選擇……就算是可以安慰自己一句:如今也還算不錯,可終究,心中還隐着那股難平之意!
這是商雪袖的盧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