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又卿到的時候已經是未時将末,一路上能隐約聽到戲樓子那邊有鑼鼓點兒的聲音,反襯的後園裏靜悄悄的。
花平引了路,即将到客廳的時候才低聲道:“文大大,恕小的無禮,您呢,腳步聲放輕些,進去以後莫要說話。”
文又卿心裏面奇怪,不置可否的往前緩步走去,可腳步卻是放的輕慢了。
到得門口,花平輕手輕腳的将棉布簾子掀開,一陣低沉、不疾不徐的話音便傳了過來。
“……現下的狀況對你其實是不利的。”
文又卿便邁步而今,看到徐碧箫正襟危坐于那架全上京也沒幾架的屏風之前,神态恭謹。
他便有些不以爲然,有什麽不利的?他腳下略微一停,又聽裏面的人還在說着:“……歸隐後,沒過幾年小玉桃便出了事,雖然除了以前唱老戲的名角兒中大家都陸續改了明劇,還有新的女伶不斷湧現,但……”
屏風後的人頓了頓,文又卿的耳朵便豎了起來,聽裏面的人道:“因爲你是第一個唱明劇的男青衣,唱腔實在獨特,别有一種引人入勝的勁頭,一旦喜歡了,恐怕會一直喜歡到老。你外在條件甚好,又有天份……”
屏内的人輕笑了一下:“也趕上了明劇的好時候,捧你的人不但多,還多爲官宦、文士,恐怕說你是在曲部一家獨大的青衣,也不誇張。”
“所以,你自己心裏最近一兩年應該也有些想法兒,其實這樣對你的發展并不好。”
這話着實有些觸動了徐碧箫,技藝的進步,自己個兒最清楚,他神情便有些黯然。
裏面的人緩聲道:“我姑且言之,你不必心神低落,後頭的時日還長,”裏面的語音就露出笑意來:“你怎知我的弟子以後追不上你?若說建議,我倒真有肺腑之言。”
徐碧箫的眼睛亮了起來,看着屏風,仿佛能看穿似的。
“你成名過早,少年傲氣在,又有天賦,從秋聲社是你一路自己帶起來就能看出來,你什麽都願意自己做、自己揣摩。可,戲這個東西,是必須要博采衆家之長、才能更進一步的,想必你鮮少看旁人的戲,是覺得路數與你不合呢?還是你打心眼兒裏瞧不上呢?”
這話問的已經很是尖銳了!
徐碧箫額頭上冒了汗,竟然不能回答。
“我……”
“我不用你回答,你隻需自己好好想想就是。”
商雪袖坐在屏風之後,抿了一口水,她不知道爲什麽徐碧箫這般隆重的弄了隔屏,一副聽自己垂簾訓教的模樣。
她掃過雕工異常精緻的屏風,上面刻了八組人物組圖,每個人物動作形态俱是惟妙惟肖,就連飲中八仙那組裏人物所舉酒杯上的紋路也清晰可辨,雕刻的一絲不苟,就算是她在蕭園,也鮮少見到這樣的物件兒。
商雪袖能感到徐碧箫莊重求教的心思,清了清嗓子,道:“接着我們就說說這幾出戲吧。先說總的,我近些年鮮少看戲,看你的戲,我猜測,你是否常挂悲劇的戲出來?”
徐碧箫點點頭,又驚覺商雪袖看不見自己點頭,便應了一聲,道:“我的聲腔,原本也适合悲劇。”
商雪袖道:“的确如此,你聲腔宛轉幽咽,如泣如訴,但是,你卻被局限于此了。要知道,就算是《春閨夢》裏,也有欣喜纏綿的唱腔,你卻一個勁兒的往哀怨上面靠,便過猶不及了——那是一場春夢,若隻是抱怨,美感何在?”
她的聲音帶了些綿軟的勸導:“以我看來,除了悲劇,你應多習學明媚、喜氣的聲腔而化爲己用。你的嗓子,原本是你的特色,但卻不應該成爲你的障礙。”
她娓娓道來,并不知道外面除了徐碧箫,還有一個文大學士坐在那裏。
這一番談話直到了黃昏時候還未結束。
花平已經掌了燈,又聽商雪袖仍在裏面講着,已然從唱腔講到了對戲的理解,現在則是在講身段。
他心中不禁也贊歎起來,這樣盡心盡力、全無藏私的人,當真不多見了。
徐碧箫這一生,能遇到商雪袖商班主,真的是他的莫大的造化!
“你的班子搭的好,能合了你的身高,但你不應以身高爲短處。
“我以前見你做戲時還不太顯著,前三日的戲,反倒有些束手束腳。有幾次還刻意的含着胸,類如鹌鹑,矮了身盤兒,類如河魚,這實在沒有必要。
“身爲你這個檔次的伶人,戲中每一個細小的改動都應有出處、有緣由,而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來。
“别以爲别人看不出來,梨園行裏的行家裏手多得是,就是戲迷裏面也有人慧眼如炬。上面這些毛病,若不時時提醒自己,以後會成爲你的死穴。”
商雪袖想的長遠,她道:“你現在身份不同,再以後,若是想将你這一脈發揚光大,你也一定會收徒授藝,那時候你的每一出戲,都有弟子習學。且不論這些,就當下,其他戲班子私淑你的戲演了的更是不計其數,若是把這些壞毛病也一并兒學了去,到時候是他們學的不像呢?還是你自身有瑕疵呢?”
她聽外面沉默良久也沒有動靜,心知徐碧箫聽了進去,隻是領悟卻難,便笑道:“今日說的多,就到這兒吧。原本學藝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仍需不斷摸索磨練,就算是我,也仍在路上……距離離京,也還有些時日,你可随時找我。”
徐碧箫這才應了一聲“是”,便讓花平先請了文又卿先去歇息,這才從屏風後請了商雪袖出來。
商雪袖看他滿臉慚色,隻微笑道:“我這就回去了,後天春茂社在榮升開鑼,我挂老生頭牌。”
“我一定去捧場!”
徐碧箫想了想又轉身正色對商雪袖一揖道:“今晚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