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箫沒有做聲,直到她再度回到桌子旁邊兒,才道:“你也知道六爺的用意了,曲部屬于禮部所轄,無論大小,無論朝廷上有多麽看不起這個曲部,那也是朝廷命官——斷無女子擔任之理。可六爺明明知道,卻仍是那樣寫,是想借着這麽多人的呼聲,把你從那裏解救出來,”他看着商雪袖,道:“你那時在宮裏,已經出事了吧?”
可商雪袖并沒有回答他,她的思緒早已回到了連城宮中。
她那時景況之凄涼,六爺親眼見到了。
徐碧箫的一對兒桃花眼中難得的露出了佩服的神色來,道:“我是真的羨慕你,身後有蕭遷在。”
商雪袖一時之間哽住,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良久,她才道:“還記得從蘇城出來以後,我讓人送你下船的事兒嗎?”
徐碧箫不明白她怎麽突然提起這件事,隻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因爲那時候我是真的知道伶人的身不由己和無奈,你是雲層上面玉雪一般的人物,而伶人,太多不足爲人知道的糟污事兒,不忍心你這樣一腳踩進伶人這個圈子裏來……”商雪袖低聲的訴說着,仿佛是在說旁人的故事一般。
一步一步,從那個戲船上的九齡秀,再到蕭園中的商秀兒,再到名噪天下的商雪袖,隐姓埋名入了連城宮的嬉妃……
一路走來,因爲“伶人”二字,每一步都那麽艱難,每一步都有來自暗中的手試圖将她拉入深淵。
她曾與人攜手同行,覺得這無比坎坷的路,隻要有這雙手在,也不算辛苦,甚至可以說甘之如饴。
可最後卻是這雙手,因爲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無可辯駁、無人可證的前塵往事和前因後果,将她親手推入了深淵。
商雪袖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徐碧箫卻聽的百感交集。
他一雙眼睛瞪的有些泛紅,額頭上顯露出了青筋來,咬着牙道:“皇上不該這樣待你,不該對六爺……”
徐碧箫握緊了雙拳,可是到底還是無力的置于膝上,低垂了頭。
他再桀骜不馴,也知道,天威不可小觑,真到當面,他甚至都不能講出這樣的話來!
商雪袖搖搖頭:“我們不說這個了。”
她眼睛再度明亮了起來,道:“可我現在,卻真心很慶幸你當年沒有因爲我趕你下船,就放棄了明劇。”
徐碧箫便有些神采飛揚起來,道:“就說是嘛!我是要超過你的……”
說到這裏,這才覺得自己又說錯了話,往商雪袖的傷口上撒鹽來着,俊臉一紅,道:“對不起……”又擡起頭嘴硬道:“那你也對不起我在先。”
商雪袖就有些莫名其妙起來,她怎麽又惹這位少爺不高興了?
徐碧箫紅了眼眶道:“當年你非要去西郡,原本說好了要和我一起演《回龍閣》,結果……”
結果便一直不曾再重遇。
現在相遇了,她的嗓子卻回不來了。
商雪袖歉然道:“對不起,是我沒能守信。幸而明劇大青衣還有一個你,可是我高興的不僅僅是這個,”道:“那一年,我隻是覺得伶人卑微低賤,你沒有必要自降身份,可是……”
她身體微微的拔得更直了些,甚至帶了些緊繃的感覺,定定的看着眼前這個性情耿直、誰的帳都不願意買、就連文大學士都沒轍的徐碧箫,道:“你告訴我,我們卑微低賤在何處?”
徐碧箫漲紅了臉要開口,但她自己已經先回答了:
“我将自己放得那麽低,甚至低到了塵土裏……”她嘴角露出了諷刺的笑意:“可世間就是有人覺得伶人原本就是這樣輕賤如塵的存在。我不懂,誰來告訴我,這個‘原本’,誰規定的?有什麽道理?僥幸出宮之後,我四下漂泊,心裏一直想不通,一直在問,爲什麽?後來我終于懂得了,我,商雪袖,不比旁人卑微,也不比他們低賤。”
不比旁人卑微,也不比他們低賤!
十數個字,如同重錘一般,錘擊着徐碧箫的内心,又如同陣陣雷聲,反複的在他耳邊回響。
若說入行之後的人情冷暖,他感觸并不比商雪袖少。
商雪袖是逆水行舟,低微之身入宮,高貴的封号下飽嘗來自旁人的歧視、冷眼,來自唯一一個至親之人的無端猜疑。
而他,是原本出身不低的蘇城世家子,卻下海唱戲,無數次被至親說成“自甘下賤”,仿佛他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污穢勾當,乃至關系斷絕。
可他,她,從來人品正直,以技藝吃飯,既不曾私宅中陪笑飲宴,也不曾看客間賣弄風情,更别說那些不良之行,更是從不沾惹!
不止是他與她二人,天下曲部間潔身自好的伶人比比皆是,憑什麽?爲什麽?
商雪袖見徐碧箫神色極爲激動,怎麽會不知道他起了同命相憐之感……
隻是,她如今并沒有覺得有什麽可以自憐的,她道:“慶佑十二年,六爺多方奔走,入職曲部,伶人才不再是賤籍。這實屬不易,所以我輩伶人,更應自勉。”
她心裏已是有了想法,隻是,她一個人着實力量有限,不過能管好自己的徒弟而已,再往多說一些,也不過是能規範一個班子。
直到聽到徐碧箫說起那封聯名的折子,她才突然有了一股勇氣和豪情來!
她道:“梨園除了曲部,更應該設立伶人子弟之行會,行會應有行規,應有自律之條,應有除名之項!唯有如此,才能剔除陋習,清正風氣。”
她起了身,突然極正式的向徐碧箫一揖道:“請徐班主助我。”
欣賞徐碧箫的人,說他真性情,天真浪漫、不拘小節,可他不是真的天真。
初出道之時,便有人請他陪酒,那是他第一次去那樣的宴席,終生難忘。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