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甚至不想弄明白了。
她神智一直清醒,也知道自己并不瘋癫,可思緒卻處在了一個停滞的狀态,如同在水中不上不下懸浮着的水草。
從陰差陽錯的出了宮那天開始,商雪袖就恍若重新回到那一年那一夜的奔跑中。
即使她在這香案下面,一步都不曾動過,可她的心卻陷在了那條無來處,也無去處可尋的漫漫長路中。
無休無止,再也沒有一個散發着微光的戲船可供她前往,再也沒有一個像戲台那樣讓她執着的目标去爲之闖蕩,再也沒有那樣的欲望,單隻是爲了活下去就可以頂着大火四處奔跑。
現在,她活下來了,可她爲了什麽而活呢?
她的孩子,留在了那口深井中,她的嗓子,毀在了那場大火裏。
老廟兒看着她失神的雙眸,又道:“但我們這樣,也不賴啊!是,比起那位熹貴妃,尊貴上面兒咱是比不得,可有一樣兒,她是個富貴人,卻沒有那個命去享福!不管你遇到了什麽事,隻這一點,就比那個什麽熹貴妃強——咱們到底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呐?”
商雪袖被頭發遮擋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連澤虞進城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禦辇。
她從未看到過他凱旋的模樣,霍都那次,她在備戲,想也知道該是如何的英武逼人;而這次,他身爲帝王,回到他的都城,自是不便再像以往做太子時那樣,随便将禦容露出來給百姓們看。
她夾雜在百姓中間,像她這樣狼狽肮髒形容乞婆的人,自然擠不進到更近的位置。
其實最近的位置,也被禦林軍隔離的有幾尺遠,她就在人群之外,遠遠的看着,那明黃色的車頂,緩緩的在上京城最寬闊的街道上前行。
她跟了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跟到了即将靠近連城宮。
所有的百姓都被攔在外面,那裏有等待迎接君王的文武百官,那是多麽莊嚴肅穆的場合!
從外面,能聽到裏面山呼萬歲,也能聽到鼎軍從容、整齊劃一的步履之聲。
她最終看着那一抹明黃色消失,心中蓦地就想起了一個詞。
天塹。
她張了張嘴,這兩字從她的心裏溜到了嘴邊兒,因爲聲音嘶啞的不成樣子,老廟兒沒聽清,便問了一聲:“什麽?”
商雪袖搖了搖頭,隻眨了眼睛看着他。
老廟兒便撐着雙臂,站了起來,這幾下就又讓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胸腔裏發出了“空空”的聲音,好不容易平複下來,才道:“你帶着木魚兒,我出去一趟,去趙大家看看……”
他慈祥的看了一眼木魚兒,道:“趙大那小子,明明許了城隍爺爺一塊豆腐和白菜,心願了了,也不來還願,原該讓城隍奶奶劈死他。”
木魚兒已經大了,自然知道旁人許給上面兩尊泥塑的東西,最後都進了他們的肚子,便點點頭道:“我來生火做飯。”
老廟兒出了門,木魚兒就從香案底下極麻利的爬了出來,小大人似的對着商雪袖道:“姑姑,你别出來。”
商雪袖第一次見了火的那種瘋癫的模樣,着實把木魚兒吓的不輕,她便點點頭。
天色将晚,木魚兒熟練的将火熄滅,慢慢的米粥的香味就蔓延到這間小廟中。
老廟兒提了東西進了門,看到的便是一片幽暗中,商雪袖如同前幾日一樣,靜靜的躲在桌案下面,不動,也不言語。
隻一對眸子,就算是這樣昏暗的地方,隔着淩亂不堪的頭發,還發着微光。
商雪袖終于想起來,“天塹”這個詞,原不是憑空出來的,她曾經聽賽觀音說過。
她平靜的想着,那些悲泣、仇恨諸如此類激烈的情感,仿佛消失了一樣,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若沒有憑空的誣枉,他們之間,想到這裏,商雪袖甚至還露出了微笑,想必最終也沒有辦法在這連城宮中厮守白頭吧。
她是伶人。
而他是帝王。
這是他和她之間的天塹。
她不以自己是個伶人爲恥,似乎他也沒有過。
可一旦起了疑,“女伶”二字,就是火上澆油般的存在。
一切沒憑沒據的猜測仿佛也由此有了理由,隻這兩個字,便讓他心裏的懷疑,從一粒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
商雪袖嘴角露出了輕笑。
那個晚上,他問出來的每一句話,源源不絕的從他漂亮的、薄薄的嘴唇中吐出,這些話,想必也曾埋在他心裏許久。
那時的他,心裏也是覺得是委屈的吧,心裏也是覺得他身爲帝王,尊嚴卻被踐踏了吧,心裏也是覺得他這樣一份不計較的愛原來是摻了雜質的吧?
那時的他,終于在她的面前,成爲了一個“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君主。
當初的她,沒有法子去問他一句“爲什麽”,去說她的不平,她的委屈,她的憤恨,她的不甘。
終究以世人的眼光看,她的舍棄的那些擁有的全部,能換取一個帝王的寵愛是占了大便宜了!
而他,就是這樣的世人中的一個,最高位的那個。
晉封貴妃,予以厚葬,以他想來,自是對得起她這個女伶了吧?
一碗粥端到了她的面前,打斷了她的思緒,是木魚兒,他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帶了幾分希望被稱贊的期待道:“是菜粥,剁了白菜沫一起煮的。”
商雪袖伸手接了過來,盡力的用嘶啞的嗓子柔聲道:“很香,謝謝。”
木魚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又爬了起來,走到了後面。
商雪袖一口一口的吃着,不一會兒便吃完了,她将碗放在地上,用手指将頭發簡單的梳攏了一下,在腦後紮了個髻,便将身體挪出了香案,站直了身子,又弓腰将碗撿起,邁步走到後面。
老廟兒和木魚兒看見她出來,還站在他們面前,不由得張大了嘴巴,眼睛裏好像看見了鬼。
到了晚上,因爲實在也不富裕,所以并不燃燈,隻有外面将升未升的月亮,有極淺的清輝掃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