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兒的人便紛紛道:“貴妃?什麽時候封的?倒不曾聽說過。”
又有人道:“宮裏的事兒誰清楚?倒真是富貴不長命,像我們這般貧苦的,反而活的久些。”
待等又過了幾天,裏正挨家挨戶的上門通報,這才知道,原是宮裏的一名妃子病故了,死後榮寵,封了熹貴妃,以貴妃禮下葬。
衆人又是不免嗟歎,死後都這樣榮寵,生前還不知道什麽樣兒呢,可惜倒是個短命的。
那裏正行到這一塊兒東南邊兒的城隍廟門口,吆喝道:“老廟兒!”
便有一個須發蒼蒼的老頭兒從裏面兒探出頭來,捶了捶胸口,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怎麽?給你娘來要香灰?”
那裏正搖搖頭道:“什麽香灰啊!我跟你說啊,宮裏有一位熹貴妃娘娘薨了,這會兒大家夥兒都别穿紅着綠,素淡着點。”
那老頭兒笑道:“便是想穿,也是沒有。”說到這裏,又咳嗽起來,裏正便道:“咳了也有月餘,怎麽不見好?你原該去街頭上劉赤腳那裏看看,開幾服藥吃吃。”
老頭兒搖搖頭:“我是什麽嬌貴身子,咳幾聲,挺過去也就罷了。”
裏正想了想,便邁步進了屋子,邊走邊道:“反正來了,順路我再包一包香灰回去。”
說罷不甚恭敬的對着廟中破敗的城隍爺爺做了一個揖,走到香案前面,熟練的拿起了旁邊兒的黃紙,倒了些香灰進去,又包好了揣在懷裏,這才回了頭,朝着香案下面呶了呶嘴道:“還在這兒呢?”
老頭兒便點點頭道:“也隻有我這小廟兒算是個容身之地,平日不甚瘋癫,還能幫我照看照看木魚兒。”
裏正便道:“看這瘋婆,再想想熹貴妃娘娘,生前富貴受盡,死後風光大葬,可真是同人不同命。我還要去别處,先走啦。”
看着裏正出了門,這老頭兒才回了身,卻見香案下面的瘋婆在蓬亂的頭發下面,露出一雙眼睛來,怔怔的看着外面。
因她素日都是低眉垂眼,并不擡頭看人,而今一看,倒真的是一對好眼,幾乎看到人心裏面兒去,便歎了一聲。
這老頭兒便是東北這一片兒一個小城隍廟的廟祝,也不知道姓什麽,人家都喚他一聲“老廟兒”。
這城隍廟不知什麽時候有的,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仿佛他和這座廟是極天經地義的存在一般。
這廟極小,并不如同尋常寺廟那樣好歹有個幾進幾出,隻一個門,一座屋,進了門就能看到香案,香案後面是城隍爺爺、城隍奶奶,兩座金身的後面是一個破床,上面的被褥也不很齊整,吃住都是這一個屋子。金身自然破敗不堪,也不知哪個年月有人捐了兩塊紅布,披在其上,到如今也是灰塵刨土,肮髒的很。
地上三個卷了邊兒、破了面兒的蒲團,自是供有求于城隍老兩口的人跪拜使用。
還别嫌棄這兒簡陋,這一片兒俱都是些窮苦人家,并沒有什麽餘錢去像樣兒的寺廟裏燒高香,所以這城隍廟,居然還有些生意。
再加上老廟兒不時神神叨叨的解解簽、沖點香灰水給人家喝了祛除所謂的不幹淨的東西,倒也維持得下去。
他低頭看着香案下面,那瘋婆收回了目光,正和木魚兒拍花巴掌呢。
木魚兒是個七八歲大的小子,襁褓時就被扔在了城隍廟門口的,老廟兒撿了他,帶着他喝了百家奶長大,就是他年紀大了,到底有些力不從心。
而這“瘋婆”是前些日子才遊蕩到他的廟裏的。
那個晚上下了大雨,這女在廟門外面呆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一開門,就見一個人影直直的倒向門裏面兒,渾身冰涼,他吓的啊,差點以爲自己又看見了死倒兒!
雖然死倒兒報給裏正拖走,好歹有些個辛苦費,可他并不想一個月就看見兩回啊!
老廟兒将這女的拖了進來,灌了幾口熱水下去,才弄醒了她。
他雖然是個老頭兒帶着個小孩兒,也懂得些個男女授受不親,并不想留着她在廟裏呆着。
可或許是這女子肮髒面容下,那雙眼睛太悲傷絕望,或許是乞婆黑黢黢的手指,竟給他一種柔美之感,他就突然有了憐憫之心。
養一個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
城隍廟從此除了木魚兒,便又多了一個她。
并不是沒人發現,隻要有人問,老廟兒便搖頭道:“一個瘋婆子,也是可憐。”
那女子仿佛就懂了他回護的意思,張牙舞爪的用極其暗啞的聲音嗚嗚呀呀的喊了起來,倒有七八分像是真瘋了一樣。
不過幾天,這片兒就都知道老廟兒收留了一個瘋婆子,還有人打趣說他老了老了,娶了一個瘋婆,也算是人口齊全了——嘿,竟全都是撿來的!
可是老廟兒心裏知道,這女子并不年長,甚至應該是個年輕女子,或許又是哪個大戶人家裏被趕出來的姬妾,也不知道遇到了什麽樣子的慘事,頭發裏面竟夾夾雜雜的有了白色!
她平日裏和常人無異,隻是不能見火,上次她從桌案底下出來,結果一擡頭看到了人家點的兩隻蠟燭,那可是真的瘋了一樣,滿屋子瘋跑,“嗷嗷嗷”的喊叫,加之她那嗓子,簡直不能聽!
此刻他低了頭,看見桌案地下,這女子已經停了玩耍。
任木魚兒怎麽拽扯她,也不吭聲,看不清本色的臉怔忡着,亂發間的雙眼似乎落下淚來。
老廟兒便蹲了下來,坐在那蒲團之上,吧唧吧唧嘴道:“看開點吧。裏正他也不是有意說的,不過随便兒感慨一句罷了,說來說去,這一片兒,不都是這樣兒的人?”
商雪袖在那桌案之下,聽着老廟兒并不對題的解釋,他并不懂她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