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老爺啊!”
蕭太後直接便暈了過去!
早有宮女太監一窩蜂的扶住了太後,又是掐人中,又是慌亂的指了人跑出去請禦醫。
來公公不敢上前阻攔皇上,隻得哭着道:“皇上,且先回宮吧!”
連澤虞心中一陣陣的悸痛,伸了剛擦過嘴的血紅的手指,指着地上道:“剩下的……繼續打開……”可他卻沒有等那侍衛動手,他緩步的走進了雨幕之中,靠近了地上那一攤。
後面打着傘的太監慌忙的跟在他身後。
這雨下的不小,隻這麽一小會,連澤虞嘴上的鮮血便被沖刷的無影無蹤,就連衣襟上的血色也淡了許多。
他轉了身,那太監手裏的傘就被他奪到了手上,他蹲了下來。
現在,終于沒有雨淋到那小小的屍骸之上了。
可連澤虞的後背卻全曝露在雨中,瞬時就濕透了,他渾然不覺,隻是眼中不知不覺便有滾燙的東西流了下來。
他不敢再看一眼那料想應是襁褓的一小團,卻不知道爲何還有勇氣接着往下翻看下去。
他顫抖着手最終将那油布完全攤開,露出的是一堆成人的屍骨。
連澤虞吞咽了一下,入喉是腥甜的味道,還有火辣辣的疼,不知什麽時候他嗓子已經哽的難受之極。
蕭太後已經悠悠醒轉,看到自己仍是身處在這一片廢墟之中,煙雨迷離,一片明黃色的身影都蹲在她身側不遠處,手中的傘似乎倍加珍惜的撐在他的面前,絲毫不顧及他自己正在淋雨。
那傘下庇護的人骨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白的耀目。
她心中哆嗦了一下,掙紮着直起身子來,她心疼她的兒子,想要怒罵這些奴才,是否眼瞎了,眼睜睜的看着皇上在這淋雨。
可終究她什麽都沒說,而是向前走了幾步,跪在皇上的身側。
皇上的目光仿佛被釘死在那堆骨殖上。
未及開口,蕭太後也淚流滿面。
“皇上……請皇上保重龍體……嬉妃進冷宮之時應該還未有孕,這或許是其他……”說到這裏,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蒸骨。”連澤虞道。
“什麽?”蕭太後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蒸骨。”連澤虞又一次道。
“不……不行……皇上……”蕭太後急的珠淚亂迸,她瘦削的雙手緊緊的握住了連澤虞的肩膀,道:“皇上,不可……”
連澤虞并不看她,隻是站了起來,突然大聲道:“朕說蒸骨,沒聽到麽?”
仿佛因爲這樣的一聲,雨勢都小了一些。
太監們不明所以皇上的意思,卻有懂這個的侍衛到了近前,也不敢取大的,隻拿了極小的一丁點兒細而潔白的指骨放置于黃緞子之上,恭恭敬敬的捧到了皇上面前。
連澤虞隻看了一眼,便掩面揮了手,道:“去吧。”
蕭太後呆立在那裏,直至過了一刻鍾,她才看到剛才那侍衛飛快的奔了過來,手中是一個素色冰紋蓋缸,她的牙齒不由得“磕磕磕”的碰了起來,仿佛看着什麽怪物就要從那蓋盅裏鑽出來一樣。
從她這裏,可以毫不費力的看到那侍衛在皇上面前,揭了蓋子,她本不想看,可卻忍不住伸了脖子望了過去。
連澤虞伸出了手,那侍衛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在連澤虞冷冽如冰的目光下抽出了腰中佩劍。
他将左手手指靠近了過去,右手拿了劍,一些兒猶豫都沒有,便在指腹處劃了口子,瞬間便滾出了一滴滾遠的、鮮紅的血珠來,他顫也不曾顫一下,将那滴血珠分毫不差的滴在那一小截骨頭上,便收了手。
血珠一經滴落,本應該在那細小的骨頭上立刻滾了下去,可卻沒有,仿佛那骨頭上有着極粘滞的力道,牢牢的吸住了那滴血,不過片刻,便消失于骨上!
連澤虞手中的劍铛然落地。
仿佛最後一點僥幸的火星也被這雨澆滅。
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原本就沒有什麽僥幸。
連澤虞蓦然回頭,那傘被他架在地上,遮擋着他的視線,可他清楚的知道那傘下是什麽。
那曾經是他的阿袖。
而今是一堆白骨。
他眼前變得模糊起來,有什麽東西自内心一波一波的湧了出來,将心肺都掏空了一般。
旁邊的人無比的嘈雜,有人扶住了他,還有人在尖叫。
閃電後,一陣陣的滾雷聲,将這冷宮的廢墟映照的忽明忽暗,天地間的大雨,如同無數的尖刀,将他的世界劈裂成了碎屑。
連同着一起變成碎屑的還有商雪袖……如同花朵一般的生命。
他在天旋地轉中拼命的搖着頭,他心中發出了一陣陣的哀嚎,他并不是想要這樣的結果。
一陣陣的暈眩襲來,在墜入黑暗之前,他想起他聽到有人曾用譏笑的口吻,輕輕的對他說過一句話。
當時他沒聽清,也并不在意。
可現在那句話如同雷擊,又如同斧鑿刀刻一般,在他心頭顯現。
因愛生疑,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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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夜裏這場連天的大火,先是燒毀了立柱、房梁,然後便是燒塌了一切能燒的東西,從房屋到宮牆。
不光是連城宮的東北方向之外,就連宋嬷嬷所住的距離連城宮南宮門較近的客棧,都能看到沖天的火光。
尤其冷宮這邊,百姓們拿了守夜巡更的鑼,敲的山響,可裏面卻隻有大火呼啦啦的燒着,中間隔了一條京河,隻有幹瞪眼的瞧着。眼睜睜看着東牆都燒塌了一角,卻完全救不得這場大火!
待等有幾個有主意的說繞到宮門口那裏去報信兒,冷宮那處也燒的差不多了!
既是有人報信,這場大火看久了也着實乏味,衆人便漸漸散去,隻留了三兩個閑漢并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穿着一身道袍,卻帶着僧帽,一身七拼八湊的裝束,看着火光便閉了目,喃喃道:“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觀世音菩薩,過路的神仙,城隍爺爺,城隍奶奶保佑……”
旁邊兒便有人逗趣兒道:“後面這倆才是你正兒八經應該拜的呐!”
那老頭兒便睜了眼,道:“什麽都拜拜,總有個碰上。”
“大半夜的老頭子出來看什麽熱鬧,你把小廟祝自己個兒扔廟裏了?”
老頭兒便一拍腦袋,急急忙忙的趿拉着鞋子,向南邊兒跑過去,跑着跑着便指着河裏道:“看吧,剛拜完就有好事兒,你們幾個積積善吧,這有個死倒兒。”
那幾個閑漢看着老頭兒一溜煙兒跑了,連聲道:“哈哈,這老頭兒,倒真是好事兒,哥幾個兒,不免撈起來,還能去裏正那裏換幾文錢。”
因裏正還兼管着這一片兒京河,說是“管”,其實就是輪着差派這一片兒的百姓去清理京河,什麽春夏的浮萍,秋冬的枯葉,都要撈出來。
因爲京河既深且寬,倒也常有淹死人的時候,所以他們都見怪不怪。
幾個人二話不說,便撸胳膊挽袖子的下了河,将那死倒兒撈了起來,隻看到那死倒兒黏糊糊的頭發蓋了一臉。
晚上又刮着風,一吹起來,渾身泛起了涼意,倒有些駭然。
幾個人也學着剛才那老頭兒的模樣四面八方拜了拜,又道:“還是個女的,不知道是哪裏的瘋婆子,失足淹死。”
嗟歎了一番,幾個人便定了主意,道:“老九,你在這看着,我們去尋裏正和義莊上的人過來。”
那老九應了一聲,又覺得不對勁,扯住幾個人道:“感情你們隻留我一個人啊!不行!”
無論怎麽被嘲笑膽小,老九就是不松手,要換别人來守着這屍首,誰願意?
最後幾個人竟是拉拉扯扯的一起都走了,隻餘了這滿頭滿臉黑發和浮萍的死倒兒在這。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将亮,街上的行人漸漸從無到有,看到京河邊的死人,不是無視,便是搖搖頭歎息一聲。
隻是那死倒兒竟然微動了幾下,接着頭偏到了一邊兒,嘔了幾口水出來,駭得從旁邊經過的人喊着“詐屍啦”狂奔而逃。
那“詐屍”的屍首長出了一口氣,伸了雙臂先是摸了摸身下的地面,緩緩的直起身來,又擡起手,将遮擋視線的濕發挂在頭發上的浮萍撩開,顯出一張黑黢黢的臉來,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便有些詫異。
她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如此幾次,她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難以描述的神情。
既悲且喜。
既是歡欣,又是失落。
如同剛被放出籠子的鳥兒,卻已不知道如何展翅。
她勉力的站了起來,卻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
一根棍子遞到她的眼前,她接了過來,對着這個遞了棍子的臉上同樣髒兮兮的小孩兒勉強露出了一絲笑意:“謝謝。”
那小孩看着她煙熏火燎的臉上露出一彎白牙來,加之她聲音粗糙嘶啞,到底還是吓了一跳,“哇”的一聲便跑了,邊跑還邊喊道:“死人說話了!”
旁邊還有五六個不懂事的頑童,又是害怕,又是興奮的圍着她,嬉鬧着喊着:“瘋婆子!瘋婆子!”
她回過頭去,在京河之上,由于整夜的大火,連城宮的那一片都已經焚毀,裸露出高矮不一的斷壁頹垣。
就如同一個極漂亮的紅木嵌着金邊兒的盒子,被老鼠啃缺了一片。
可即使殘破,連城宮也仍是威嚴不可侵犯的模樣。
朝陽的霞光仿佛浸染到了京河之中,浮萍靜靜的躺在河面之上,不曾失卻和改變半分綠色的濃郁,這讓京河别具了一種詭異妖豔的绮麗。
她緩緩的注視着眼前的畫面,好像要将它深深烙印在腦海中。
可随即她便轉了身,她無處可去,可她知道一定要離開,離的遠遠的。
看着頑童們蹦蹦跳跳,從眼前一片片的房屋上方,一片霞光照了過來,紅彤彤的一輪日頭還将升未升,如同盔頭上顫巍巍的火紅色絨球。
她一步一步的,向着遠離宮殿的地方走去。(第六卷《晨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