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換了一身衣服,又将原先沾染了大團大團污漬的衣服泡在那水桶裏,這才抿了嘴回頭看了一眼炕上的孩子,出了屋子,像往常一樣,走到宮門前,提了食盒回來。
食盒裏難得應景兒的放了一碗元宵。
隻是過了一夜,早已冰冷的硬了,她夾起來一個,道:“兒啊,這是元宵啊,爲娘跟你說過,正月十五有花燈,那是拿在手裏玩的,這元宵,就是正月十五吃的東西,又甜又糯。”
她輕輕的咬了一口,卻咬不動,她如同往常一樣在嘴裏含着,一直待到稍微熱了些,軟了些,才嚼咽着,直到一整碗都吃了下去。
建成帝三年,在元宵節過後,下了一場極大的雪,不過這個冬天本來也要比往年冷上一些,所以除了官員們需要因爲這場雪去關心上京是否會有凍殍、餓殍,是否會影響春耕,旁的人最多隻是窩在家中,繼續貓冬罷了。
商雪袖手裏隻有一根钗子,她曾用這根钗子狠狠的刺着自己的大腿,這钗子帶來的疼痛,讓她在半死半活之間生下了她的兒子。
可這樣一根鋒銳的钗子,卻沒有辦法在大雪覆蓋的土上,挖出一個足夠大的、能讓她的兒子入土爲安的坑來。
甚至,這原本就極爲夯實、現在更是被凍硬了的地面,都沒法掘出一個手指頭大小的洞。
她尋不到任何東西,最後沿着那钗子造成的點點劃痕,徒勞的用手抓着,可不過數下,她的手就摳出了血。
商雪袖便抱着那襁褓,迷茫的在冷宮裏面走着,看看有沒有還尚屬松軟的地面。
可這樣的天氣,又有哪裏不是又冷又硬?
她幾乎走遍了冷宮的每一處,最後,她才在一個極偏僻的角落裏,看到了一個不起眼的井台。
那井台旁邊沒有辘轳,也沒有水桶,看來被廢棄了,光秃秃的井台全被白雪覆蓋,幾乎和旁邊的地面融爲了一體,商雪袖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上面露出一個渾圓的黑色的洞。
她從頭發上拔下了那根金钗子,丢了下去。
片刻便聽到裏面“啪”的一聲悶響,仿佛是碰到了地面,絕不是物件落水的聲音。
這是枯井。
她這才又抱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屋裏,木然的将一個被單用嘴咬開一角,然後用手用力的撕扯着,那被單最後便被她拆成了布條。
她又如同編辮子一般,将那些布條編在一起,這才又帶着孩子走到那枯井旁。
她輕輕的将井旁的白雪用手拂到一邊,露出了地面來,就将襁褓放在了地上,想了想,她又從手上褪下了镯子塞了進去——這是她唯一擁有的物件了,便放進去陪着孩子吧。
她用布條繩子将那襁褓上下捆了一圈兒,打了兩個牢靠的結兒,提起來,也是極平穩的。
商雪袖便坐在井台上,緩緩的将那襁褓提到了井的中央。
那麽小的孩子,包的這樣厚實,還沒有一個井的口子大。
她原本以爲她已經心如死灰,可仍自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幾乎拽不穩那繩子,久違的眼淚再度流了出來,她嘴裏不停的湧進鹹澀的淚水,喃喃的道:“對不起,對不起……”
那小襁褓被慢慢墜了下去,可不多時,便被她又忙不疊的拽了上來一把抱住。
她想,就再看一眼吧……
她擦了眼淚,定定的看着,天底下有那麽多孩子,可她隻有這一個,出生以後曾經陪伴了她不到一日的時光。
可她是個多麽不稱職的娘親啊,未能帶着他長大,他就這樣走了,她卻連一個墳墓都立不起來,更無香燭紙錢,隻有眼前的枯井一座,可以讓他小小的身軀有一個容身之處。
商雪袖再度将那襁褓垂了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手中的布帶再也感受不到重量,可她卻死死的将另一端捏在手裏。
那井裏,又黑又冷,她若然這樣放手,此生……
她眼淚洶湧而出,此生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哆哆嗦嗦的俯身看了過去,什麽都看不見,可那幽深的黑,如同在向她招手。
大雪還在下着,紛紛落到井的深處,仿佛她也可以這樣如同一片雪,輕輕飄飄的飄到其内,從此餘生無憂。
一片雪花飄到了她的衣領中,那瞬間的涼意,讓她打了一個激靈。
她清醒了過來,可是,她看着手裏的布繩,心中卻隻有無邊無際的苦痛。
她笨拙的轉了身,在這井台上,她若是再向前俯一點,便一切都解脫了……有幾度,她幾乎就要向前傾去,可她隻一瞬間便将身體向後仰去,手緊緊的抓住了井台的邊沿……
最後,商雪袖還是癱軟的爬下了井台。
不知何時,她手裏的帶子早已松落井中——終于,她又丢失了一樣那麽重要的東西。
那個從自己身體裏出去的、曾經是熱熱的、那麽小的又那麽可愛的孩子,他每一聲細細軟軟的哭叫聲還在她耳邊回響,她眼前還有他吸吮的時候努力鼓動的臉蛋兒……
那個曾經細細密密的親吻着她,曾經用懷抱緊緊禁锢着她,将她禁锢在這裏的阿虞,他的長眉鳳目,他的高挺的鼻梁,對她常常露出笑意的薄唇,那一聲聲的“阿袖”,消散何處?
那個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裏四處奔跑、對着那一方戲台無比留戀和熱愛的小女孩兒,那個覺得付出任何東西哪怕是以自己爲代價都不要留在後院方寸之地中享受“平安富貴”的小女孩兒,又去了哪兒了呢?
那個自己,去哪兒了?
商雪袖擡起頭,四方方的宮牆圍着的這一角天空上,大雪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
這個夜晚,幾匹快馬從南邊兒的北榆通往上京的官道上疾速奔馳着,正因下了雪,所以更不敢在路上停留,否則人馬都要凍僵,馬上的幾個人猛地“駕駕”了幾聲,催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