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一點點小的終于要成爲母親的喜悅和自覺,煙消雲散。
她再度陷入到了惶惶然之中,一直到了入冬,商雪袖每日都在天人交戰。
她時而在想要不要再去試一次求太監帶話出去,時而在想若是連澤虞知道了會不會更加認爲她對不起他,懷疑她。
可她又想,原本就是莫須有的事,就已經這樣的糟糕,皇上再懷疑多幾分,她和他之間料也不會更糟了。
可這樣的自顧自的交戰,不過是一種自擾,每次的結果都是她去求太監,而最後太監幹脆不再理她了。
商雪袖提心吊膽的活着,除了胡思亂想,便是心驚肉跳,時刻期盼着那門打開,她的阿虞從天而降,能解救她于困境,又時刻的擔心那門突然打開,進來什麽人要除掉她和她的孩子。
她如同瘋了一般的在冷宮内打着轉,她的肚子越來越大。
可這樣的隔絕之地,甚至連太監都不曾注意到,她也不敢露出行藏來,每次拿食盒,便如同做賊一般,耳朵附在門上,直到聽見腳步聲遠,再無聲息,她才敢取用。
這樣的日子在商雪袖驚惶、期盼的情緒中,居然很快的捱到了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時候。
她坐在屋内的冷炕上,望着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
天色昏暗,她辨不出時辰,隻看到慢慢的地上的雪不再消融,而是一層潔白覆着一層潔白,越積越厚;那院中的石桌和石凳,如同鋪了綿綿的厚厚的墊子,井台旁的水桶,也變得臃腫起來,最後竟然變成了白白的一團;紅色的宮牆被密密麻麻的大雪幾乎擋的失去了本色,一眼望去,不知道是紅牆映着白雪,還是白牆映着落紅。
這一場大雪,終于讓她平靜了下來,也終于讓她知道了冷宮中最艱難、最殘酷的一面。
空冷的屋内除了幾條被子,便是同樣空冷的炭盆——那炭,已經斷了很多日了。
即使開口,也得不到半塊。
就算是以前商雪袖用了很多日子才适應的飯食,最近也越來越差。
冬天天冷,自是不容易馊壞,可是冰冷堅硬的難以入喉。
她每次都要在口中含很久,有了暖意才敢下咽,否則嗓子到肚腹裏,立刻便能感到身體裏這條涼冰冰的線,難受之至。
在這冷宮之中,她隻有自己,别無它物,也不敢去求人,更不敢透露自己小心翼翼維護了這麽久的秘密。
大雪甚至連窗戶都掩蓋了,在窗台上越積越高,大半扇的窗子露了出來,商雪袖将被子整條的擋在窗戶之上,以抵禦那無孔不入的寒意。
可因爲這樣,整個屋子就變得暗無天日起來。
商雪袖哆哆嗦嗦的出了屋,先是被大亮的天光和漫天漫地的白晃了眼,她急忙扶着門框,呼出了一口氣,瞬間在她臉前成了霧茫茫的一小團兒,然後消散無蹤。
她身形臃腫而又小心翼翼的一步步的走在雪地裏,不敢走快,生怕摔倒或者滑倒。
原本她也并不怎樣餓,卻不敢不去拿食盒。
她怕隻要有一次她不出現,外面的人會不會以爲她怎麽樣了,尤其是這樣大雪寒天的氣候,會不會以爲她凍死在裏面,萬一開了門進來……
她不敢想,若是外面的人發現了她這麽大的肚子……
商雪袖搓了搓手,拎起了食盒,又費力的走回屋去。
在屋裏她也不敢大意,因爲被子遮擋窗子的緣故,昏暗的很,她怕撞到什麽地方,便微眯了眼,扶着牆慢慢走到熟悉的地方,上了炕,又熟練的将被子都攏在身上。
那被子從春夏之時,一直用到現在,雖然在有太陽的時候,她還會拿出去晾曬一番,但到底有些氣味難聞了。
可是這由不得商雪袖挑剔,能夠取暖,就已經不錯。
饒是這樣,這屋子裏也是黑暗和冰冷的,商雪袖将手放在嘴邊和臉頰邊吹着熱氣,又捂着,一直到不那麽冰冷,才放在凸出的肚子上,輕輕的撫摸着。
極偶爾的時候她能感到有什麽東西劃過來,劃過去,帶給她極其異樣又甜蜜的感受,她便輕輕的哼唱起來。
入秋以後,她腰腹漸大,便沒有辦法再練功了,每日最多做的就是活動手腕和手指,不然便是默戲。
默戲多好啊,她的心裏總算還有一樣東西能陪伴她度過每個白天的煎熬、每個夜晚的孤凄,能一絲絲的将每一幕瘋狂的湧現在腦海中的和阿虞的那些往事覆蓋——那些是可以稱作往事了吧?
往事不能重來,阿虞終于變成了皇上,帝王是無情的,他将他給予她的那一份情收了回去。
這樣的結果,商雪袖并不是沒有想過,如同戲詞裏唱的,帝王家深宮院似水流年,總有那麽一天日久情薄。
可她從來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激烈和決絕的方式。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她不後悔,可是到現在,她仍是委屈的,受過的苦,遭受的冷眼和誤解,一直到現在還折磨着她。
她還能堅持下來,隻是因爲明白阿虞愛她,所以走進了他自己的死胡同,不願意聽她的辯解,不“原諒”她,也不願意放了她。
若非有這樣的信念,一入冷宮之初,恐怕她便活不下去了。
商雪袖強迫着自己每日不要去想,去怨尤,去憎恨,不然她在這裏,遲早要瘋掉。
如果一定要想些什麽,那就想戲吧。
每一出戲她都一遍遍的回想,唱給自己,唱給肚子裏那個小小的生命。
就連記憶都會漸漸的淡去,唯有這兩樣,是她現在唯一擁有的,誰也奪不走的東西。
青衣的戲并不多,很快就也被她輕輕哼唱了一個遍,她就仔細的開始回憶起其他的。
花旦、老旦、小生,現在是老生戲,在這寒冷的呵氣成冰的屋裏,她輕聲的道:“娘剛才哼的《碰碑》裏面,那楊繼業被困在兩狼山下,當然是饑寒交迫,窘困不堪,所以帶的四個龍套,都是老弱殘兵,兒子,你懂了嗎?那時候,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冷。”
那時候的楊繼業,便也是如同她一樣,心中蒼涼,進退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