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沒有那麽害怕,也沒有那麽忐忑。
或許原先所有的畏懼,皆因爲她不敢去選擇,怕這樣,怕那樣。
可她現在有了選擇,反而覺得也沒有那麽可怕了,可以坦然面對蕭遷。
但是,雖然沒有懼怕,卻仍是深深的抱歉,比抱歉埋藏的更深的,更讓她忍不住哭出來的,是感謝。
她第一次沒有在蕭遷前筆挺筆挺的跪着,從她進屋起,便低了頭,她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争執的。
怒氣終有盡時,六爺也總會有稍微平靜的那一刻。
她忍不住的想到,嚴肅如六爺這樣的人,發起脾氣來,卻如同小孩子一般,喜歡亂摔東西,隻是……若她離開以後,能惹六爺這般生氣的人,也會少一個吧。
商雪袖便忍不住擡起了頭,一旦入宮,恐怕再難相見,終于還是淚流滿面道:“六爺,六爺,您消消氣。”
蕭遷無力的将手中的東西放了下來,眼眶通紅,在商雪袖目光對過來之前别過了頭,看着窗外,後院中的竹林被冬雨打的蕭索無比,他笑笑,道:“我怎麽敢生氣。”
“六爺,”商雪袖的頭重重的磕在地上:“我感激您,我一直都感激您,這些年在我身上花費心血無數,讓我從一無是處的商秀兒變成了今天的商雪袖。”
她的眼淚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我感激您,最後終于讓我的缺憾補成了圓滿——這或許是您做過的後悔的事,我還曾經跟您争吵,可如今隻有感謝您,讓我不曾錯過了他。我……我想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報答您的大恩。”
這話她說的動情,可仿佛再次燃起了蕭遷的怒氣,他的手握緊了起來,幾乎咬牙切齒而又滿含諷刺的道:“既然如此感激我,爲何又讓我一腔心血付諸東流?若想報答,并非不能。”
他回過身來,怒喝道:“唱戲啊,繼續唱明劇,便可報答我!”
商雪袖擡了頭,看着蕭遷。
蕭遷看着她,她的目光澄澈,一字一句的問道:“六爺,若少了一個商雪袖,明劇便不行了嗎?”
蕭遷從未覺得,直視商雪袖是這樣難的事。
明劇以比他預想還要快的速度風靡天下。
一個個的大小班子改唱明劇,而大戲班子也在做他們自己的明劇本子,又因爲原本各家底蘊、風格不同,唱出來的明劇也各具特色,假以時日,便會流派紛呈……
縱然少了一個商雪袖,明劇,還是明劇。
可是,這是他耗費了無數心血才得了這樣一個人,打造的完美無缺,若是一直這樣唱下去……他明白,他也懂得,然而眼神還是黯淡了下去。
他舍不得。
商雪袖是一個人。
雖然他心裏無數次将她比喻成良玉,可她終究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玉。
早在商雪袖挑班離開蕭園的那一日起,他就明白早晚有這樣一天,她會脫離掌控,他原本也無意掌控她不是麽?
可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麽早。
“六爺,”商雪袖殷切的看着蕭遷道:“或許您覺得我這麽說,隻是爲了自己找借口。我小的時候全家都是種地的,門前也會種些花木,看到我爹将長得又直又長的莖杆掐掉,總覺可惜……可您一定懂的,是不是?”
蕭遷怎麽會不懂?
彙聚千言萬語,隻得一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商雪袖又叩首道:“六爺,我感激您。您從未拿我當過弟子,以前我内心還多有抱怨,覺得您是不想和我扯上太多的關系。”
說到這裏,她的心情夾雜着激動、傷感、内疚,在知雅水榭樓頂上的那些話,她到底食言了:“可後來才明白,您将我看作、看作……”她泣不成聲的道:“看作志同道合之人,我感激您對我如此看重,也萬分抱歉,半途而去。”
她站了起來,将手邊的東西靜靜的擺在了桌案之上,道:“這是我幾度重新謄寫的……算是爲明劇盡些力。”
若能兼得,她怎麽會舍得放棄明劇,放棄戲台,可是她也始終記得賽觀音的話。
從小時候的那一場大水,到現在,商雪袖早已知道有些夢做都不能做。
從此她孤身一人,蕭園再也不是她的依靠。
她止住了眼淚,道:“六爺,以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得上話……但隻要有能盡力之處,我會爲明劇發聲。”
蕭遷看着她,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你會後悔的。”他道。
商雪袖笑了起來:“六爺,說到底,我們都是有一個目标便無論如何都想爲之努力的人。爲什麽慶佑十二年的時候,伶人會脫了賤籍?六爺,您到現在,都不曾放棄過,對比之下,您說我會後悔,可我不這樣想。”
她堅定的道:“恰因爲我不想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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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張樸素的請柬一字排開。
每個請柬都夾了一頁紙,除了寫了恭請觀戲的話,還細細的寫上了這戲分多少折,都什麽人飾演什麽角色,文武場子又是什麽人,甚至連最末流的龍套名字都寫在了上面,更不要說将知雅水榭最好的一個雅間留給了蕭遷。
全霍都,隻有蕭六爺才有這樣一套請柬。
這請柬自然是商雪袖下的。
蕭園已經恢複了安靜,誰也不敢接近的莫忘居裏,隻有賽觀音才知道,蕭遷曾經在商雪袖離去之後的這些天裏有多麽痛苦。
屋裏那麽整潔、幹淨,地面上一塵不染,仿佛之前那場憤怒像一場夢。
火盆偶爾發出了輕微的響動,書案上除了請柬,是商雪袖留下來的各種抄本。
戲本子是最多的,然後便是明劇的曲律集成,還有兩本圖冊,專門講行頭和水袖的。
商雪袖畫畫的功力已經相當可以了,寫意之間就将水袖的用法繪制的極爲傳神。
更兼一些零散的還未來得及成冊的各種心得,都是嘔心瀝血之作。
賽觀音難免皺了眉頭,這樣一大摞,商雪袖真的是……她最終隻是緩緩的離開了書案,尋了一個青花纏枝番蓮紋的梅瓶兒,将手裏還未開的梅花插了進去。(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