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眉頭就皺了起來道:“姑娘不是餓了一天吧?”
“哪能呢!”商雪袖微笑了起來:“中飯和晚飯都是很好的,簡直可以說是豪奢了,可是晚上又幹了活兒,就又餓了。”
她吃吃喝喝,又淨了手,這麽晚她不好再叫暫時打理班子的春慶過來,便叮囑展奇峰道:“這幾天我都要去,我過會兒把這三天的戲排好,要麻煩您明天幫着春慶安排下去。”
展奇峰道:“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班主編纂這樣一本書,也是功在千秋。”
商雪袖知道他尋常難免說一句恭維話,此時聽起來頗覺怪異,笑了起來道:“我幾年前還是個白丁一樣的卑微女伶,哪能做你們文人‘著書立說’這樣的事兒,隻是摘了前人的花果,放到自己的籃子裏罷了。”
這樣的日子接連過了幾天。
新音社的人平日都是看見商雪袖一大早離開,深夜方回,偶爾能看到幾面,卻覺得她愈發有一種沉靜的模樣,一對黑眸越發的幽深,看着人的時候,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
宋嬷嬷看着商雪袖的樣子,每日都有一種提心吊膽的感覺,這感覺直到某天一大早,商雪袖形容狼狽的從外面進來,她的心裏才“咯噔”了一下。
商雪袖什麽都沒說,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宋嬷嬷叫了水,脫了身上沾了異味的衣服,全身都泡在了熱水裏,宋嬷嬷幫她摘掉頭上的爛菜葉子,拿了皂角細細的幫她洗了頭發。
商雪袖仰着頭,兩行眼淚就那麽無聲無息的流了下來。宋嬷嬷對自己這樣的樣子,竟然是全不吃驚。宋嬷嬷有條不紊的安排這一切,細緻的照顧着她,這樣早已準備好的體貼,真真的如同紮在她的心上。
宋嬷嬷是第一次服侍商雪袖洗澡,看着她站了起來,如雪條般的身子出了浴桶,默默的穿上了幹燥舒适的一套衣服,她心中無比的驚惶了起來,顫聲道:“姑娘,你不要生氣。”
商雪袖垂着眼睛,道:“我不生氣。”
她是傷心。
她輕輕的笑了一下,道:“宋嬷嬷,展先生呢?”
宋嬷嬷身體幾不可見的抖了一下,道:“自打到了南郡,展先生有自己的事兒要忙,并不常回來。”
商雪袖擡頭看着屋頂,道:“那我身邊兒也隻有宋嬷嬷能幫忙了,您幫我把戲班子的人都喊到正廳來。”她停頓了一下:“把宮老闆也請來吧。”
新音社的人陸陸續續有說有笑的進了來,看到商雪袖坐在正當中,面沉似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好好的今天竟然沒有去郡守府。
人都齊了以後,又過了片刻,宮老闆才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道:“哎喲,有什麽事兒要一大清早兒的商量呢?郡守那邊來了車了!”
商雪袖瞥了他一眼,轉頭随便叫了一個龍套,道:“你去請他候着。”
她靜靜的看着門外,屋内昏暗,便更襯得外面清晨的陽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目光平靜,卻暗自爲了不能在人前掉下眼淚來幾乎咬碎了牙,話音響起,在屋裏回蕩,聽的衆人都是一驚。
“新音社在雲水這樣的地方,每晚都唱,即使我不唱,每場也都是爆滿。你們告訴我,上京都做不到,在這福南戲館是怎麽做到的?”
宮老闆就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聞言有些虛虛的欠身道:“還是新音社名聲響……”
商雪袖諷刺的笑了一下,也不去辯駁,接着道:“我今天早上一個人出去逛了逛,這條街前後街口,都被郡守府的人守住了。我便想辦法繞了出去,聽說爲了找尋我要找的一個人,派了兵挨家挨戶的找……爲了找尋我要看的書,也是派了兵挨家挨戶的找……有的人家因爲征書的事,不願意交出來,官兵就去‘借’,”她再次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你們也知道‘借’是怎麽回事吧?有人家還死了人。”
商雪袖輕輕的笑出聲來,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在街口那裏,我被人叫做‘妖孽’、‘禍水’。”
她的笑容落寞,特意塗上的口脂紅的凄涼,擡了手指向了自己:“因爲我這個‘禍水’,郡守大人已經有十數日不理政務,不見官員……西都那邊傳過來的‘傾半城’的诨号名不虛傳……還有更難聽的,你們要不要聽?”
商雪袖嘴唇都在抖,隻是笑着道:“他們喊,商雪袖,滾出雲水,新音社,滾出南郡。”
她下了座椅,恭恭敬敬的對着衆人施了禮,擡起頭道:“因爲我一人之事,而讓全班的人替我背了黑鍋。我覺得萬分歉疚。”
其他人坐在座位上如坐針氈,反而覺得更加難堪。
商雪袖的道歉聽得出來是誠心誠意,可這之後,恐怕就是問責了。
果然商雪袖接下來道:“我每日來往于郡守府、溫叟府第和福南戲館之間,每次都是郡守府派車來接送……”她閉了閉眼睛,總算知道後來爲什麽馬車徑直駛入戲館,好一條讓她眼瞎又耳聾的通道!
原本遇到的蛛絲馬迹,今天都有了解釋,她道:“可笑我就被隔離在馬車裏,什麽都不知道……可你們呢?你們也不知道麽?”
麻子六挪了挪屁股,看着旁人都低頭沉默,到底還是說了一句:“班主,我們唱我們的就是了,又不少賺……”
商雪袖終于流下了眼淚。
她的猜測果然是真的——她抱着萬分之一的希冀,希望班子裏的人和她一樣,都是蒙在鼓裏。
可是到底還是隻有她一個人什麽都不知道。
當她爲了找到溫叟完成了六爺的交代沾沾自喜的時候,當她沉浸在那些“借”來的書海中并以爲能集結成冊、以爲傳世的時候,她身後的新音社的伶人們也爲她編織了一副萬事無憂的假象。
好大的一場戲啊!他們都在演戲!而她呢,她在他們眼中是個什麽角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