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伴着笛聲唱了一會兒,商雪袖聽不出那是什麽腔調,可卻明白了這大抵是某個戲種,說的是一個書生誤入了神女廟,見神女像貌美,起了愛慕之心,而那神女寂寞千載,也動了凡心,便與仙婢化爲人間女子,讓那仙婢探問書生的意願。
演神女的那位娘子,極其入戲,身姿自然是曼妙的,嗓音也足夠甜美——這些商雪袖都有的,可是她到底還是看出來那位娘子的不同了。那嗓音含羞帶怯,似乎對那俊美書生萌動的凡心讓神女都有了一絲患得患失,随着書生的回答,那嗓音中流露的柔情越明顯。而她唱的最後一問,“可願與我入神仙境永栖身”,充滿了鼓起勇氣、奮不顧身的愛慕,同時人也轉了身,似乎實在覺得害羞,那身姿極爲柔美,仿佛要将最美的姿态呈現給那書生。
雖然商雪袖在樓上,看不到那位娘子的眼神,卻知道那一刻,她的眼神一定是眼波流動,帶着無限柔情,似乎隻待書生答應一聲,便可見鴛鴦雙栖的美滿未來一般。
雖然書生也是個娘子來演的,還有些生疏,但在那神女的眼中,眼前的人就是等了千載的良人。
商雪袖也仿佛沉浸在這千絲萬縷的情意裏面,拔不出來,但這極短的一小段卻結束了,樹蔭下傳來了嬉笑聲和拍巴掌的聲音。
娘子們還在以戲取樂,商雪袖覺得每一段自己看的都那麽認真,可每一段看完了卻更加的讓自己渾渾噩噩,在這樣奇怪的心情交錯中,笛聲又起,站在那裏的是兩個熟悉的身影。
那笛聲的前調也是熟悉的,雖然數載未聞,那是南腔。
商雪袖鼻子有些酸,眼眶也熱了,她真的沒想過有一日,能在蕭園這一座不起眼的小樓中,看到活夢梅的這出戲——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出。
活夢梅穿着裙裝,将平日不離手的折扇放到石桌上,極潇灑的從旁邊柳樹上折了一根柳枝,再走到空地中間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同了。便聽到一個極清亮的嗓音念道:“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裏,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話音一落,這一生一旦,一個手執柳枝,追逐求索,一個面有桃花,欲拒還休,仿佛這空地上就起了一陣春風般,吹的人心似水般湧起了波紋。
笛聲遞了一個過門,“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活夢梅已經開口唱了,那嗓音充滿了對眼前人的珍愛。
“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商雪袖仿佛看到了,這少年啊,仿佛終于遇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她,憐她寂寞,戀她芳華。
後面便是接着唱“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商雪袖臉色微紅,可卻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難能活夢梅能将這裏的幾句唱處理的如此之好,若隻是聲腔還罷了,隻是那并非單純求一晌歡-愛可比。
在活夢梅的演繹中,那是幾乎滿溢的少年情懷,不是不愛重,而是愛到骨子裏,所以并不以此爲恥,情不知所起,終于尋到那個心上人,怎麽可能不想要得到她?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這裏已經變爲兩人極合拍的合唱,手牽着手,這兩人之間的對舞極美,豈是“賞心悅目”四字可以形容?
商雪袖的臉更紅了,可嘴角卻沁出了微笑,她不曾見過,也不曾得到,甚至她能想像出情投意合的一對小情侶交頸而眠,偶爾睜開眼,會那樣的相視一笑。
和活夢梅配戲的是曾經看她不順眼的秋海棠,在最後一句合唱之前她甚至都不曾開口過。可那少女的春情、嬌弱那麽讓人憐惜,還有循規蹈矩的閨閣少女情起之後一往而深的勇氣,也那般真實——秋海棠的眼神滿含情意,有着深深的可以生、可以死的渴盼,卻不知道這愛意是給眼前的活夢梅,還是哪個終日難得一見的人。
商雪袖就沉浸在這樣的情意中,觸動人心的愛戀總讓人動容,她微微的笑着,可淚珠就挂在腮邊。
她能看到,能聽到,也能感受到,越如此,反而越心頭絕望。
她這一輩子,會有可能有這樣的情麽?
賽觀音看着商雪袖的側臉,窗外的人早已散去,可她大大的眼睛看着窗外,長長的睫毛都不曾眨動過,高挺娟秀的鼻梁,從側面看去,那弧度是極動人的,下面的紅唇似張非張,小巧而圓潤的下巴上,還彙聚着剛才殘留的一丁點兒淚水。
賽觀音突然内心歎了口氣,商雪袖在上京有刻意壓制容貌的事情,她從六爺的信上看到過。相别兩年多,再次看到商雪袖,突然覺得,六爺的擔憂算是多餘的吧?眼前人這樣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容樣,就算是真的無情,便又怎樣?想必照樣也可紅遍天下吧。
她想起六爺看她的目光,初時她第一次從六爺的手中拿到來自商雪袖的信,六爺的目光還充滿着遺憾和對她的擔心。
她第一次看到那些信,的确是内心充滿了不甘心,充滿了羨慕,甚至嫉妒,那應該是她才對啊!
可是後來,她慢慢的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通透,商雪袖不是另一個賽觀音。
這樣心無旁骛的商雪袖,除了戲,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在乎,和她不一樣。
賽觀音陪着商雪袖一直在這小樓中坐到了月上時分。
樓下早已曲終人散,窗戶也被打開,将屋内憋悶的氣息透出了一些。
“她們演的可真好啊……我能看出來,縱然身段不那麽熟了。”
商雪袖看着窗外,有些惆怅的說道。
天上那彎月亮,彎彎的像娥眉一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