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攏了攏頭,坐了下來,除了在蕭園門口,她擡頭看了一眼蕭遷,之後就一直沒有仔細的看過這位不能說出口卻早已在心中認可也叫了無數次的恩師。
園門口的那一刻,蕭遷背光而立,面容都隐在陰影中。
此刻他坐在月光下,神情放松而平和,眉眼也舒展了開來。可能又因爲剛才喝了酒的緣故,一對鳳眼中含了酒意,也似乎含了蕩漾的波光,嘴角微微的上翹着,整個人就帶了一股似含笑非含笑,似含情非含情的模樣。
這樣的一張臉,商雪袖再熟悉不過。蕭遷的眼神對上了她的眼睛,商雪袖在那一瞬間便難過了起來。
因爲那張臉,也含着不可名狀的惆怅,眼裏的光也透露出了一絲傷感,雖然轉瞬即逝,商雪袖卻還是體察到了,而蕭遷似乎也感知到了商雪袖的感知,自失的一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兩個人都未說話,商雪袖取過酒壺,再小心的爲他斟滿。
蕭遷用潔白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撚着那酒杯的細細的柄,道:“管頭兒和大嶽都說你很不錯。”
商雪袖隻低了頭,并不曾答話。
在這一路上,商雪袖寄了數十封信,就算是管頭兒、大嶽小嶽師父等人,恐怕也是一直有信寄往蕭園的。
以六爺對明劇之重視,怎麽可能隻偏聽偏信她一人,她自己個兒也不希望這樣,六爺隻有兼聽衆人的看法,才能給她更好的指導。但是,或許是因爲水遠山遙吧,越到後面,六爺的信便越的少了。有的時候拿不定主意,她是多希望六爺就在身邊,能問他一問啊!
蕭遷看着商雪袖,輕輕籲了口氣:“你在外自己挑班這麽久,什麽戲賣座兒,什麽戲生意尋常,心裏大抵有數罷?”
商雪袖點點頭。
“說說吧。”
商雪袖琢磨着開了口,慢慢說道:“整本的大戲比折子戲更賣座,但是連台本戲不如一個晚上演完的大戲賣座。”她解釋着:“所以信裏也跟您提過,有的連台本戲,又做了更精簡的版本兒,方便一個晚上能唱完。”
蕭遷看着商雪袖,知道她性子不願意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必是要有尋思的極準确了才說——就這樣的性子,也是三年裏他教出來的,想到這裏他便露了笑意,便耐心的等着她。
“折子戲如果有我挂牌的,那麽就比旁人演的要賣座。但拿上京來說,有時候即使是我挂牌,也隻得**分的座兒。”
商雪袖又道:“上京厲害的伶人很多,我在上京時,響九霄和小玉樓都在那裏。若都排大戲,新音社上座兒是要更好一些的。”她思慮了一下,明确的道:“這是因爲我們的大戲戲本子新鮮——無論是南腔,還是北戲,大家都看過太多太多,有些膩了。”
蕭遷微微點頭。
“但若是折子戲,是不好說的。”商雪袖聲音略低了下來,說到這裏,她有些茫然了,道:“完全摸不清有什麽規律。就拿大戲或者連台本戲來說,也不能總演全出的。挂折子戲的時候,《畫眉橋》一折就沒有《館娃宮》賣的好,但若要隻憑這個就說載歌載舞的賣得好,似乎又不是這樣。比如《别姬》吧,一樣有劍舞,曲子、身段也精彩極了,可座兒卻連《舍子》都不如……”她看到蕭遷極專注的看着自己,急忙又解釋道:“我說賣得好,并不是說座兒。新音社在上京那麽久,我也拜會結識了很多人,裏面不乏極癡迷、極有見地的戲迷……”
“上《畫眉橋》和《别姬》的時候,有見地的人來的少,對麽?”蕭遷道。
商雪袖睜大了眼睛,是想開口問“你怎麽知道”來着,可不過一瞬間,又想:蕭六爺什麽不知道呢?
蕭遷道:“聽說新音社被宣進宮,同去的有響九霄的班子,唱北戲的《雙星》?”
商雪袖點點頭。
“可有聽到?”
商雪袖搖搖頭,道:“我們在他們後面演,隻在台後隐約聽了一點兒。我們明劇的《雙星》一折,是整出戲的收尾,雖然讨了巧,可的确拿了宮裏的賞賜,說明還是很好的。但是北戲的這一折,那天在宮裏卻和我們拿的賞賜一樣,沒有拿到什麽額外的……”
蕭遷靠在椅子上,嘴角不屑的挑了起來,中斷了商雪袖的話:“賞賜算什麽?”
這話音冷冷的,似乎也帶了對商雪袖的不認同,一對鳳眼挑了過去,整個眼神仿佛都在表示商雪袖已經被這些膚淺的東西迷了眼。
商雪袖一個激靈,惴惴不安的自覺站了起來。
“聽說你還贈了響九霄自己改的《長生殿》戲本子?”
“我……我是覺得若是這些大角兒們願意唱明劇的話,明劇的推動會更快一些,六爺是怪我擅作主張了嗎?”
“不是。”蕭六爺打開了扇子,邊扇邊道:“若說對明劇來說,這麽做可謂百利而無一害。不過對你,可就說不定了。這個本子,若是響九霄吃透了,同時演,你演不過她。”
商雪袖的臉騰的就紅了。
她的嘴緊緊的抿着,固執着沒有說一句話。
蕭六爺隻瞟了她一眼,看到她眼裏的不服,還有不解。但他隻面無表情的移開了眼睛,再也沒有再看她一眼,不再說話,而是悠然的端着酒杯,抿了一口。
這樣的安靜,和冷落,在三年中生過那麽多次,每當蕭六爺的問題她回答的不好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沉默着,直到她自己想明白爲止。
站了好一會兒,商雪袖才平複下來,她心中有些悚然了,在這夜風涼涼的小院中,出了一後背的汗。
從什麽時候起,她不願意聽到任何說她不好的話了?
又有多久,她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了?
她的腿在打顫,立刻低了頭,道:“六爺,我知道錯了。”
蕭遷看着她,萬千感慨,最終還是和緩了聲音,道:“這樣的話,除了我,沒有人能和你說了。”
就連邬奇弦都不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