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館主慢慢琢磨着,靜默了一會,才拱手道:“商班主是明白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做挽留,今晚最後一場,我滿飲此杯,先預祝新音社收官圓滿了!”
晚上的戲碼是《遊龍戲鳳》、《虹霓關》加演《吳宮恨》的《畫眉橋》一折。商雪袖的《虹霓關》開鑼,這出戲是梁師父、五盞燈和商雪袖三個人反複琢磨了許久的戲。
武打的身段兒、動作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紅着眼睛掐,随着東方氏内心情感的轉變,動作也要随之而轉變的,整個這一出戲這樣被三人費盡心血的編排出來,不說是“鎮箱之寶”可也差不多了。
商雪袖一身素白白的衣飾,可妝卻上的濃豔,孝中帶俏的東方氏出現在台上亮相的一瞬間,堂下便是一個好兒。
急促的鼓聲中商雪袖先是殺氣騰騰,同五盞燈的對打極是酣暢淋漓,顯出二人功夫不凡,然而慢慢的,不知不覺的鼓點聲也變慢了,商雪袖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帶了對五盞燈的欣賞之意,再到最後,仿佛不是打鬥,而是情侶間**般的你來我往,看的人心旌動搖。
臨了,商雪袖将武生胸前的花一個旋身咬在嘴裏,一雙翦水雙瞳不無得意的掃了武生一眼,此時台下才爆出一片叫好聲。
隐在暗影中的餘夢餘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倒是他旁邊跟着的餘三兒低聲說:“爺,身段倒是利落。”餘夢餘隻點點頭,閉目養神,并不多說。
他帶着鏡鑒班從上京南下,原本是不想沾上京這趟渾水,不得不離開。行至安江關的時候,聽到南邊兒的客商談起過新音社與明劇。
餘夢餘自視甚高,的而且确,在慶佑八絕裏,他也是打頭的那個,因此下面的小伶人,他并不放在眼裏。
隻是那客商也有了些年紀,一句話卻讓他介意起來。
那客商道:“那嗓子竟似有些賽觀音的影子。”
所以餘夢餘才讓鏡鑒班繼續行船南下,而他從6路,在昨天晚上到了蘇城。
餘夢餘半眯着眼睛,新音社的确不錯,就如現在正在台上演的這出《遊龍戲鳳》,這個叫小玉桃的花旦和老生李玉峰,假以時日,都有可能成爲名伶——但他們距離那位商雪袖商班主,在身段和做戲上的差距卻還遠着呢。
餘夢餘細細的品着,聽台上的二人上一會兒念,一會唱,台下也不時有熱鬧的喝彩聲,不由得又搖搖頭。
餘三兒殷勤的給餘夢餘續了水,湊過來道:“爺,您給評評?”
餘夢餘幹脆“哼”了一聲以後全閉了眼,這二人雖好,還不值當他一評,單從念白上便差剛才那折裏商雪袖的東方氏多矣,明劇的唱腔他也聽了,的确創制有些意思,但這二位,似乎沒有十成十的演繹出來。
直到下一場《畫眉橋》,他才睜開雙目。見商雪袖換了漁妝,卻拿了一把描金折扇,與小生在琴音中相攜而上,這妝容是極漂亮的,合了西施浣紗女的出身,帶了這麽一把描金扇子,又顯露出她現在已經不再浣紗,是個更加高貴、閑适的身份——單從這上面看,就足見商雪袖的匠心。
跟着她和小生兩個人随後出來的是麻子六的老漁翁,蓑衣鬥笠,手執長槳,随着那長槳一劃一動,三人在身段上俱都做出随着流水泛舟的樣子來,一沉一浮,一高一低,極其漂亮!
雖然這是戲台上,後面除了幕布和出将入相的簾子什麽都沒有,卻硬生生把人帶到了充滿了綠意春光的江南中!
一陣琴音過後,商雪袖臨波照影,才對着柳搖金飾演的範蠡輕啓紅唇,開了嗓。
“提起吳宮,心惆怅。”
餘夢餘一直全神貫注的看着台上,隻聽得商雪袖唱了前半句,便“嗯”了一聲。
餘三兒便低頭看着餘夢餘,等着他評論一番,隻是等了一會兒餘夢餘也不說話,反倒是台上商雪袖的聲音中似乎有個小勾子一般,勾得他情不自禁的望向台上。
此時商雪袖正展開了扇子,遮了半邊臉微微側向小生的另一邊,似乎在羞怯怯的躲避着小生的視線,“心惆怅”這三個字便随着這動作相伴而出,餘三兒心裏便不由得說了一句:“真美啊!”
餘夢餘看了他一眼,道:“可看出來了?看戲,有講究,光聽,光看,都不行,都缺了一塊兒。話是這麽說,但也少有伶人能把唱和演捏合到這個地步的。”他沒說出來的是,光演還不行,得把“情”帶出來,難怪商雪袖能自己挑班挂頭牌,的确有這個本事。
但到餘夢餘這個地步,做戲、演繹,隻是一過眼而已,他已經轉瞬間就将精神集中到這段唱的制曲上去了。
“這有些類似南腔,但卻又參考了北戲的闆式……不,還不止這樣……這制曲,高啊。”
餘夢餘心裏說不吃驚絕對是假的,什麽時候南邊出來了一個商雪袖,還是這般年紀輕輕的女子?
他腦海裏突然就浮現出“初生牛犢”四個字來,想到這裏,他輕聲道:“三兒?”
餘三兒立刻湊到他身邊,餘夢餘道:“打聽打聽,這新音社的琴師是哪個。”
一般來說,能做制曲的,不出意外便是戲班子裏的琴師,餘三兒點了頭便快步離開了,打聽并不費多大的功夫,何況外面大幕布上就有現成的?
片刻餘三兒就轉了回來,非但琴師的名字知道了,其他的也一并報給餘夢餘說了。
餘夢餘皺了眉頭,這裏并沒有什麽特别出名的大家,唯一一個他略有印象的便是顧菊生,可他是個鼓師,即便他會制曲,也不會高明到這個地步。
他聽了這三出戲,帶唱的就算是兩出,能隐隐的聽得出來,明劇的聲腔,已經不是簡單的在南腔、北戲的腔調闆式上改一改、增加些花活兒這個層面的了,已經形成了明劇自己的一套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