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馬老闆竄到了張老闆的雅間裏,看着台上的趙五娘,這一折已經結束了,他看着趙五娘下了場,有些懊悔道:“早知道就先把新音社截過來了!”
張老闆比他要鎮靜,道:“說的容易,據我所知,新音社一到了蘇城就是直奔着榮升戲館去的。”
他其實内心也是在大歎,他和馬老闆的戲館,在規模和名氣上都不如榮升戲館,若真能搶到新音社,那就有機會翻身的。
這新音社的明劇,能紅啊!
到時候要是人家問起新音社的第一出在哪唱的,要說起是在他滿福戲館唱的,那該多有面子!
想到這裏,張老闆心裏更加遺憾,看着下面第二折《吃糠》,酸溜溜的道:“你也别太在意了,這位商班主雖然厲害,但未必整個新音社的人都水平不差,說到底,靠一個人撐一個班子,甚至撐一種聞所未聞的新戲,還是很難做到的。”
但顯然的,這折沒有像張老闆想的那樣有失水準——畢竟這一套班底的挑選,是蕭遷挑的。
這折新設計了一段老旦和老生的對唱,因蔡父、蔡母此時已經餓、病交加,再加上商雪袖在旁邊配戲不時有畫龍點睛之筆,所以這段極是凄涼感人,馬老闆都顧不上羨慕嫉妒了,聽的眼圈兒都紅了,聽完了還免不了要評論幾句道:“你看看這老生、老旦的衣服,可絕了,趙五娘上場的時候這身衣服我還覺得奇怪,現在一看,這是補丁啊……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絕,絕了!”
張老闆斜瞥了一眼馬老闆,心裏卻暗暗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過了今晚他得親自把新音社挖到滿福才行!不,今晚就得去親自拜見商班主!
後面連續十來折都被蕭遷壓到了一折裏,在這折《描容上路》裏新制了兩大段唱,一段是趙五娘剪後埋葬公婆,在墳前描繪公婆遺容,另一段則是鄰居張廣才的一段在趙五娘臨行前的叮囑。前者凄慘悲涼,低處隻讓人覺得傷心欲絕,高處細若遊絲,隻讓人聽出了無處問蒼天的味道;後者諄諄囑咐,給這戲台上帶來了一股溫暖之意,對比是極強烈的。
因爲是吃重的唱段,所以商雪袖光是這段便琢磨了十來天,怎麽唱,怎麽搭配身段,李玉峰也跟着一起練了十來天,到了今晚的台上,且不論二人的唱段各自出彩,配起戲來也是天衣無縫,最後商雪袖三次拜别的時候,那一雙袖子翩然欲飛,然後便是甩到背後,毅然決然的上路。
商雪袖這邊下了場,簾子合上的瞬間就聽到台下轟然的叫好聲,她微微的抿了抿嘴,伸了手,青環急忙将茶壺遞過去,她淺吸了一口潤了潤唇,露出了笑意。
她隻能歇一會兒,鑼聲響起,下一折開始了,商雪袖拿着畫卷上了場,過了一會兒又下了台,和馬上要上場的柳搖金對視了一眼,互相點了點頭,又拍了拍小玉桃的肩膀,道:“别緊張。”這裏她最擔心的就是小玉桃,小玉桃年紀太小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演繹牛氏的心态,隔着簾子聽了一會兒,才放心的點點頭,又聽到台下一陣叫好聲,知道是柳搖金的唱出了彩。
這時候青環悄悄的走到身邊道:“班主,顧師傅問,過會兒是他讓月琴師父配琵琶,還是您來。”
商雪袖原來跟他議定的是穩妥起見,由月琴配琵琶聲,但是随着一折一折的這樣演過去,她越來越自信了,她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回身對檀闆兒道:“你去,去跟顧師傅說,我來琵琶。”又伸了手出去,青環立刻仔仔細細的爲她戴了指甲,商雪袖五指輪着活動了一番,拿起了琵琶,此時正到她上台。
台上小玉桃正念道:“啊,相公,既是心情煩悶,爲妻叫人彈奏一曲,以寬君懷如何?”
台上做了紗簾,商雪袖就坐在那紗簾之後,幾聲叮叮咚咚的彈撥過後,便是整個戲的靈魂唱段“琵琶詞”了。
商雪袖一開唱,台下頓時安靜了,劉榮升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這商雪袖太過大膽!竟然除了琵琶聲的伴奏,其餘的鼓闆琴笛一概不用!
他随即又想道,這是大膽,還是自持藝高?
在清澈的琵琶聲中,一股子醇厚的、清亮的聲音相伴而出,在這一大段的叙述中,先是略帶欣喜與嬌羞的講述婚後時光,然後那情緒轉爲平靜,丈夫遠離家鄉去求取功名,再後面變得幽怨,因爲那一心人竟然連一封信都不曾寄回家中,這幾句結束後,那嗓音變得凄涼悲慘,有幾處都帶了哭腔,公婆病餓而死,再到雙手挖土埋葬公婆,剪了一頭的青絲賣唱上京;最後,琵琶聲變得急促起來,商雪袖的聲音也變得悲憤,悲憤中還帶了些自身的骨氣與對小生的嘲諷。
在台上的柳搖金也是極其震撼的,這段因爲商雪袖飾演的趙五娘在簾後彈唱,不需要與台上的其他角色有什麽互動,所以都是一個人練的,他也是第一次聽到。幸好有小玉桃時不時的做了敬酒的姿态,他才沒聽呆。
不過最後聽到商雪袖在裏面悲憤的唱到“你你你穿着大紅袍”的時候,柳搖金是真呆了——難怪他的那件本來該在這一場穿的藍色戲服被弄髒了,商雪袖隻是吩咐了一聲換成大紅色的,原來她早想好了怎麽改詞!
明顯的,“大紅袍”要比“寶藍袍”更應景兒,更順口,對比更鮮明!
柳搖金随即兩個肩膀一塌,兩隻袖子垂了下來,兩片雪白的袖子抖若篩糠。
大家夥兒一看就明白了,這是認出原配來了啊!
這動作充分說明了他終于在聽“琵琶詞”的過程中從懷疑到肯定,那簾後之人就是他結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