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蘇城,就這三家戲館,兩位老闆早就得了消息,榮升館簽了個唱“新”戲的“新”班子,本來相約而來看看上座不滿的笑話,沒想到卻看到了“滿座”的牌子,心裏都有些不自在,見劉館主還要引着他們到樓上雅座,急忙謙讓道:“劉老闆,我們哥幾個不是外人,你忙你的,我倆熟門熟路,自己上去得了!”
商雪袖已經扮好了戲,兩隻手靜靜的捂着茶壺,閉目坐在椅子上默戲。Δ』8Δ1中文』Δ網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臨到要演的關頭,她需要把最後一點時間留給自己,外面傳來了一點點嘈雜聲,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侍立在旁邊的青環立刻掀了簾子出去,過了一會兒又進了來,正拿捏不準要不要開口,就聽商雪袖閉着眼睛道:“說。”
青環輕聲道:“小玉桃不小心弄髒了柳搖金的衣服,就是《悲逢》那場蔡伯喈要穿的那件水藍絹繡褶子。”
商雪袖微睜了眼睛,道:“換個就是。”
青環小心道:“柳搖金今晚是二牌,所以有些不依不饒,小玉桃她……”
商雪袖斜瞥着青環,冷聲道:“出去說我說的,換那件大紅的,再吵就别唱了。”
青環點點頭出去了,不多時,外面立刻噤了聲,再進來時,青環額頭也有些見汗,她總覺得現在的商雪袖和以前那個住在莺園的商秀兒姑娘判若兩人,剛才斜瞥的那一眼,仿佛從眼縫裏透出寒光一樣,那麽嚴厲。
麻子六剛去更衣了,沒看到這檔子事,回來以後才知道,看着柳搖金和小玉桃之間還有些别扭,跺着腳道:“讓我說你倆什麽好,這出戲商班主費了多大的功夫給你們說戲?要是因爲你倆給攪合了,我第一個不饒你們!你當商班主是什麽人?商班主背後又站着什麽人?”
小玉桃已經被她哥哥教訓過一波了,因爲年紀小,倒不記仇,笑嘻嘻的到柳搖金面前,道:“相公請息怒吧。”
她在這裏演牛丞相的女兒,柳搖金無可奈何的笑了,又見青環從裏屋過來,道:“商班主說,本沒有什麽大事,也知道大家夥今晚是打炮戲,有點緊張了,衣服什麽的不打緊,戲都在自己身上,隻要大家夥兒抱着團,這炮一定能打得響。”
包括柳搖金和小玉桃在内,大家齊齊點頭應了一聲,麻子六歎道:“你看看還要讓商班主爲你們操心!”
青環回了屋,看見面無表情的商雪袖,又想起剛才班子裏的人似乎氣勢更高漲了,内心悄悄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姑娘這都是和誰學的。
紅毯迎賓十尺路,綠茗待客一更天。
榮升戲館的大戲台子上,鑼聲取代了打更的聲音,戲,準時開場了。
這出戲場次多,若按南腔來演,必是要演成連台本戲的。但蕭遷做了改動,隻保留了幾場,開場便是《赈糧》一折,鑼聲一響,出将的簾子一掀,商雪袖飾演的趙五娘便背着身子一步一步的挪了出來。
劉榮升就在台下慣常爲自己留的後面椅子上坐着,看着這場面也是心裏一緊,這……成不成啊?
商雪袖穿了一套立領對襟的水藍色鑲白邊褶子,若光這樣,也屬常見,但這又不同于尋常的青褶子,袖子和衣襟上零散着貼了幾塊方的彩色料子,十分詭異,更奇怪的是袖子兩邊多出了兩方白色的長袖,不知何用。
那台上的趙五娘始終未曾轉過身來,台下的衆人略微起了議論聲,劉榮升大感不妙的時候,見幾聲輕鑼響後,趙五娘左臂挽着籃子,右臂輕甩了一下,白色的袖子正搭左臂上,方向裏側矮身施了禮,頓時顯得背着身出來原來那麽合情合理,又聽台上道了一聲:“公公婆婆,媳婦這便去了。”這一開嗓,在最後面的劉榮升竟是聽的清清楚楚,連那嗓音中略微帶些悲怆的顫音都一清二楚,劉榮升一個屁股又坐了回去,心裏先是爲了這一嗓子叫了一個好。
趙五娘終于轉了身過來,劉榮升看清了扮相,又情不自禁的在心裏暗暗喝彩,那日倉促中見了一面,這位商班主确實是一位難得的美人,但在曲部,長得漂亮,卻不一定扮的漂亮,現今這位商班主竟然占全了!
趙五娘頭上用同色的水藍色綢子包了頭,隻簡單用銀泡做了裝飾,一對極有神的眼睛,顯露出悲戚戚的神色來,一眼看去,仿佛裏面含着兩汪淚水,兩邊的腮紅襯托出一條高高的精緻的鼻梁,紅唇緊緊的抿着,這妝容不知道怎麽畫的,顯得愁苦而堅毅,正合了趙五娘這個人物。
待到交待自身這個人物的時候,是大段的念白,俗語說“千斤念白四兩唱”,無論是哪個戲種都認這個理兒,劉榮升細細的聽上去,這念白與平常的不同,但總的來說有點偏着北戲的官韻,雖然是這樣,入耳字字清晰,又不生硬,這恐怕不光是下了極大的功夫就能做到的,不知道商雪袖師從何人?
念白尚且讓人驚豔,到了真的開唱,雖然第一場隻有寥寥四句,卻讓人回味無窮!劉榮升呆呆的聽着,聽完後回過味兒來,細細的咂摸着:“這……這是什麽調子?《琵琶記》可是著名的南腔大戲!可是這四句,怎麽說呢,有那麽一些些南腔的影子,但顯然在制曲上有了極大的不同,加了不少東西進去,行腔和闆式也全然沒見過!”
他這頭一跑神,就聽到堂下起了第一個好兒,他沒看見!
劉榮升偏了頭,問身後的小厮道:“怎麽回事?”
那小厮矮了身,輕輕道:“剛有個身段,那放糧的官差飛踢一腳,趙五娘有個飛起旋身再跌坐倒地的動作,哎喲别提多利落了,您沒看見那兩段白袖子,那麽一展,哎,”那小厮一拍大腿,“怎麽那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