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六爺卻已經下了決心,無視了商秀兒的惶然,隻淡然的道:“還有什麽需要盡可提,若挑班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管頭兒,也可以問我。沒什麽問題的話你可以告知全班了。”
商秀兒讷讷道:“會不會太倉促了些?我和他們還沒磨合的足夠好……”
蕭六爺嘴角略向下垂,露出了嘴邊淺淺的紋路來,道:“要多好才叫足夠好?”
商秀兒急忙改口道:“我……我學的也不夠多啊!還有,到現在也隻排了一出大戲和七八出折子戲,這樣出去,哪夠演?”
蕭六爺心中不悅,卻不再說什麽,拿了本書在那裏閑閑的翻着,把商秀兒幹脆晾在了那。
他屋子裏本來炭火就燒的旺,隻過了片刻商秀兒就扛不住了,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仿佛後背都冒了汗,隻得認錯道:“六爺,我聽您安排就是。”
蕭六爺才歎了口氣,放下書,道:“你記住,好角兒不是教出來的,是演出來、唱出來的。即便你是天下唯一一個讓我調教三年的伶人,若是不在外面挑班試一試高低,就不會有人買賬。除非……這三年在蕭園日子清閑,反倒讓你不敢登台了?”
商秀兒受不得激,立刻豎起眉毛道:“怎麽會?”内心卻忍不住要腹诽道:“這三年的日子本來也不清閑好不好?”
激将法百試百靈,蕭六爺也放緩了口氣道:“那就是了,你要知道,天下大戲小戲之多,故事之多,我并不能一一編排,也不能一一手把手的教給你——那樣我累也累死了。”
商秀兒想到蕭六爺之前給她的戲本子,的确每一本都詳盡之極,或許正是這樣,反而讓自己生了偷懶和懈怠之心。
第一部《龍鳳呈祥》的本子給她的時候,蕭六爺那副熬夜過後憔悴萎頓的樣子她一直記在腦海裏,現在聽了這話不由得極爲慚愧。
“你若真心喜愛明劇,就應該有将它推遍天下的勇氣——我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我并不是一個伶人。”蕭六爺歎道。
商秀兒的臉色漸漸地凝重起來,看着蕭六爺,知道他這話并沒有貶低伶人的意思,隻是實事求是的明說他有所擅長,也有所不擅長罷了。
他實實在在的将他的願望放在她的肩上,那麽珍而重之,但若說對明劇的喜愛,她絕對不會不如他啊。
商秀兒鄭重的點頭承諾道:“我有的,我會的。”
蕭六爺臉上的嚴厲終于消失了,露出欣慰的神色:“你将要帶走的戲碼列好了給我看,頭面和行頭要什麽,怎麽想的,盡管去和程師說。”
商秀兒眼睛轉了轉,道:“我想要程師。”
商秀兒就是這點好,雖然倔,但隻要道理講通了就再沒有問題,蕭六爺跟她說通了,便繞到了書案那邊,賞玩窗台上的盆景,頭都沒轉過來,閑閑的道:“随你。”
***
三月裏的春意,仿佛天然就帶着離别的味道,勾人的柳絲垂在水面上,水渠裏清粼粼的波紋帶着飄落的桃花瓣兒向外流淌。
因爲要裝箱的東西太多,就連莺園裏面的涼亭都暫時占上了,橫七豎八的堆滿了箱籠。
谷師父最終放心不下賽觀音,決定自己留下,讓青環跟着商秀兒專司飲食,又給商秀兒挑了兩個小丫頭,商秀兒便起了名字分别叫青弦和青佩,分别打理自己的頭面飾和戲服。
都要走了,她才知道蕭六爺組的這套班子竟然沒有名字,隻得臨時想了幾個寫在了紙上,差使檀闆兒去請蕭六爺過來,看她起的名字有沒有得用的。
蕭六爺皺了眉頭道:“你是班主,這事兒怎麽今天才想起來做?”便拿筆勾了“新音社”三個字,道:“就是這個吧,明劇新音,簡單直接,一聽就知道。”
商秀兒剛指揮了青弦将疊好的戲服裝箱,看蕭六爺已經挑好了,笑着道:“那六爺再幫忙題個字可好?”
蕭六爺嘴角微挑,道:“題字可以,制匾、做旗子也可以由我交代人去做,但我不落款。”
商秀兒也知道不能憑借着他的名頭,如果有了“蕭遷”二字,肯定唱的順風順水,那樣的曆練還有什麽意義?便點頭應了,又道:“戲碼我也挑好了,您看行嗎?”
蕭六爺一眼掃了過去,看起來戲碼是各行當齊全的,從小戲到大戲都有,但真正合不合适也不由他說了算,而是由看戲的客人說了算的。因此他也不多說什麽,隻點點頭允了。正好看着青弦剛疊好放到箱子裏的戲服裏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煞是好奇,便指了指,道:“上身試試。”
商秀兒将那件粉色纏枝梅女帔穿在身上,蕭六爺才看出來,方才露出來的白色是袖口處透出的尺長白色袖子,正疑惑間,商秀兒透了透袖子,那兩方白色便如流水般甩動起來,做了幾個身段後,商秀兒又用蘭花指捏着白袖子一角将臉半擋住,斜瞥着向外看。
蕭六爺饒有興味的問道:“這麽說,你的青衣都不用巾帕了?”
商秀兒搖搖頭道:“也不全是,六爺您稍等。”
她脫了身上的女帔,又進屋換了一件藕荷色绉緞的繡花小襖,一對雪白的腕子從窄窄的袖口處透了出來,捏了條巾帕在手裏,做了幾個甩帕子的身段,最後也是捏了巾帕,擋了臉向外看。
這一對比,蕭六爺不由得撫掌笑道:“的确不同。難爲你怎麽想出來的?”
商秀兒道:“有的角色用巾帕實在不妥,厚重了不好看,輕了卻甩不起來,還容易掉。《小宴》那折被小生扯飛了好幾次,然而青衣又不能因此就死拽着帕子,那樣就不美了。所以我和柳搖金才想着不若縫在袖口處,沒想到卻有意外之喜。”
蕭六爺欣然道:“果然是一人計短二人智長。”
商秀兒又猶豫了一下,道:“而且,六爺您方才應該也看出來了,後者襯着小襖使用,更适合小家碧玉、丫鬟或者……或者潑辣婦人,前者更爲端莊大方,若是名門閨秀或夫人之類的,還是用巾帕就太過輕浮了。”
蕭六爺想了想道:“你說的頗有道理,不過你也需要注意,這不是一般的改動,相應的也要有些身段上的設計,不能兩片袖子亂甩,望之則生亂。”
商秀兒抿唇笑道:“這個自然,我會将這些身段仔細記錄、描摹下來,以待明劇傳承。”
蕭六爺搖頭笑道:“你想的太遠了。”又皺了眉頭道:“這裏還有不妥當的地方,很多戲裏,就拿《舍子》來說吧,劉彥昌和王夫人可穿的是一對兒的寶藍色對帔,若王夫人有這麽兩塊玩意兒,劉彥昌卻沒有,那就鬧了笑話。而劉彥昌此角兒,卻是老生中的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角色,那麽如果他也多縫了兩塊袖子,其他老生怎麽辦?”
商秀兒咬了唇,她當時沒有想到這麽多,一個旦角兒袖子上的改動這樣勾連起來,會牽扯到整個行當,若處理不好,必會贻笑大方。
現在經由蕭六爺之口提出,真真是個極大的隐患。
商秀兒一時間卻沒有想她要怎麽樣處理這兩方袖子,她隻是忽然想到,這是出前能得到的蕭六爺的最後一次指點了,出了蕭園,若遇到什麽,就隻能靠自己去解決。
她怔怔的看着蕭六爺,蕭六爺穿着墨青交領的淡紫色厚緞長衣,外面穿一件同色的夾棉長坎肩,盤扣并未系上,也未挂着什麽腰飾,頭仍是一絲不苟用墨青色的束帶紮起,顯得随心适意。
商秀兒見過勃然大怒的他,見過諄諄教導的他,見過冷厲漠然的他,待到離别臨近,也見過偶爾會露出淡淡笑意的他。
除了胡須好像略蓄長了些,這張好看的臉幾乎和三年前沒有什麽變化,商秀兒突然的意識到,這位并不自稱爲師、卻讓她尊敬、害怕的嚴厲師長,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齡。
她突然鼻子就酸了,在這蕭園三年裏的日日夜夜,伴着夏花春草,秋葉冬雪,來往于莺園與蕭園各處間的每一步,其實都在蕭六爺的庇護下前行。
商秀兒向蕭六爺深深的拜了下去,淚珠成串的掉了下來,哽聲道:“多謝六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