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突然感慨起來,這樣一件鬥篷,怕不是得幾十輛銀子?她唱多久的戲才能賺到?而從她進入蕭園以來,且不論延請的名師、藥浴和裏裏外外的花費,單就這四季衣裳,蕭六爺都從未輕視過。
于他這樣的貴人來說,或許這筆支出并不算什麽,但商秀兒知道,自己已經從蕭六爺這裏獲取了太多太多,而她竟然還在提出這樣那樣的非議……
可那又怎麽樣呢,她忍不住不說,而她也堅信蕭六爺用了這麽大的心力和代價,不是讓她慢慢忘記怎樣去唱戲的。
商秀兒定了定神,緩步的跟在松香的身後,到了園門口,早有轎子準備在那裏,她還未問,就聽松香道:“商姑娘請上轎,六爺在知雅水榭等您。”
直到轎子出了蕭園的大門,商秀兒方意識到他們要去的不是蕭園裏的那個“知雅水榭”,而是霍都的那座。
據她所知,最近都沒有什麽出名的戲班子來此演出,不知道蕭六爺爲什麽帶她來這裏,想到此處,商秀兒又覺得世事無常,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能在這裏看戲,而且是陪同這位有名的蕭六爺,一看就是數次。
蕭六爺是知雅水榭的常客。
知雅水榭向來由曲部直接經營,所以蕭六爺算得是此處的正經上司,若無他這重身份,也沒法在關園的時候能随意遊覽此處。
厚重的園門“吱扭扭”的在商秀兒身後關上,兩旁遍種着公孫樹。
知雅水榭建成也沒有許久,這麽高壯的公孫樹想必從别處移栽而來,時已深秋,金黃色的落葉掉滿了寬闊的青石闆路,踩在腳下,着悉悉索索的聲音。
商秀兒跟着松香進了知雅水榭,向裏望去,從右側上樓的第二個房間,是她慣常陪同蕭六爺觀戲的雅間。
她疑惑的看向松香,松香躬身道:“六爺不在雅間,商姑娘跟我來。”說罷帶着商秀兒從外面走廊處繞向後面,這走廊是商秀兒第一次來。
因爲關園,走廊外側的窗戶已經關閉鎖死,早有人提前将厚厚的窗簾拉開,透了光進來,商秀兒繞到後面,才“啊”了一聲,松香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吱聲,商秀兒卻回想起了她昔日在船上的時候擡頭仰望着知雅水榭,那時窗扇間飄着薄紗,檐間挂着鈴铛,可不就是這裏?
她又在昏暗中向上走了三層樓梯,慢慢光線亮了起來,才看到樓上竟有個小小的廊房,蕭六爺背光而立,聽到聲音,知道是商秀兒來了,也不回頭,道:“來我這裏。”
松香側身讓商秀兒進了廊房,自己輕輕将門合上,商秀兒有點好奇的走了過去,才看到眼前的景象。
原來從知雅水榭頂層的這處小小的房間裏,能看到這樣磅礴的景色!
下面便是松陽江,雖然遠遠望去看似平靜,可曾經搭着牡丹社的班子沿着松陽江跑戲的那個九齡秀卻知道這江水多麽可怕,小時候那一年的汛情,不也是連月的大雨造成松陽江江水泛濫才起的禍端嗎?
這一眼望不到頭的江水上方是黑壓壓的雲層,日頭幾乎透不下來什麽光線,襯得江水也是黑沉沉的,站在高樓上的商秀兒,也覺得雲層好像就在頭頂一般,壓抑極了。
與那黑沉沉的江水相比,靠近岸邊的地方卻仍是一派繁鬧的景象,大的小的船舶停留在那裏,密密麻麻的數不過來,而繡着角兒的名字的各色彩旗簾子就在這方向不定的大風裏,左搖右擺。這艘那艘上的人們遊走着,呐喊者,遠處在松陽江入港的地方,還有高挑着彩旗的船要進入霍都,而近處,也有的船即便冒着風雨,也要離港前行。
商秀兒是知道的,哪有誰願意風浪裏面離開霍都,都是不得已。
霍都這個地方柴米油鹽都要更貴一些,在這裏立不住的話,每日賺不到錢,可戲班子開銷卻是不小的,小班子根本撐不下去。
蕭六爺沒有說話,也是靜靜的俯視着下方。
商秀兒心裏百感交集,她曾經就在她俯視的下方的一艘船上,在繡着“九齡秀”的旗子的下面,向上仰視,覺得“知雅水榭”的高度那麽難以企及。
到了今天,到了這裏,商秀兒終于意識到,雖然那塊繡着“九齡秀”的旗子還被她珍藏在包裹裏,可是昔日的那個“九齡秀”,如同一個再也見不到面的故人,隻能回憶,卻是真的從她身上剝離出去了。
在這二人俱都是心有所感的沉默中,突然遠處的雲層間跟開裂了一樣,一道白刷刷的閃電就那麽落下來,仿佛連江面都要劈裂。
商秀兒不安的動了動,然後就聽到一陣炸雷聲,不同于那種轟隆隆的悶響,好像是天上放的最響最響的炮仗,震的人頭皮都有些麻。随之而來的就是噼裏啪啦的雨聲,一瞬間天地如同被雨簾覆蓋,一層層,一道道,沒個空隙。
商秀兒伸出了手,幾粒黃豆般大小的雨珠子啪啪啪的砸在手上,竟有些微痛,這場雨仿佛是老天爺下了狠力氣用力甩下來的一樣。
港口内的船上頓時忙碌起來,招呼人收彩旗簾子的,落帆的,關艙門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上百艘船成了天地雨幕間最寂靜、最孤單的存在。
蕭六爺看向商秀兒,道:“如何?”
商秀兒茫然的轉頭望着蕭六爺,搖搖頭,她沒有了那個唱南腔的“九齡秀”的身份,想的卻更多了,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下面搭船而來試圖在霍都讨生活的戲班子有那麽多,看似這上百艘船聚在一起,可是其實卻沒有什麽關聯。
他們唱着天南海北的戲,每個班子都希望能得到霍都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