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蕭遷沒有派人來催,商秀兒也沒有問爲什麽,她覺得大抵自己摸對了路子,這次蕭六爺恐怕是刻意讓她心無旁骛的體驗這段完整的春來春去的。
蕭遷皺着眉頭看着一厚摞謄寫的工工整整的課業,商秀兒雖然準備的自覺得頗爲充分,但站在蕭六爺面前解釋時仍然有些忐忑,可是出乎意外的,蕭六爺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問許多刁鑽的問題,反而似乎興趣缺缺,心思沒有在這次說戲上,商秀兒得了一聲“尚可”,便被蕭六爺擺手請了出去。
商秀兒出了莫忘居,輕輕松了一口氣,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不甘心,她本以爲這樣長時間的準備,可以得到蕭六爺更多的指點。
她回頭看看輕輕擺動的竹簾,仍可看到蕭六爺坐在窗邊,幽青的竹色裏靜靜的沉默着。
蕭遷不知不覺坐到了日暮時分,屋裏暗了下來,絲絲縷縷的殘陽的光線費力的穿透竹簾,在他面前的紙張上留下一道道的明暗光影。
在商秀兒這份答卷裏,最觸及他内心的便是“辜負”二字。
戲詞裏有雲“有花堪折直須折”,他何嘗不想呢?曾經他那麽想培養澆灌出一朵名冠天下的花,可在含苞待放的時候,花莖卻生生折斷,他隻能眼睜睜看着這花枯萎凋謝。
他縱然不想辜負,無奈這朵花卻再也不願意回應他了。
蕭遷歎了口氣,拿起了這一摞紙,剛起身,就聽外面有動靜,有人點燃了蠟燭,光融進了屋内,他清了清嗓子,道:“無需點燈了,我正要出去。”
外面的人掀了簾子,走了進來,卻沒有出聲。
蕭遷轉了身,手幾乎抓不穩紙張。
昏昏暗暗中,那人的身影消瘦修長,蕭遷知道是她素日站立都極其費力,所以隻能倚門而立,可卻仍覺得這景象這般美好,這身影如此曼妙,如同夢境一般。
蕭遷張了張嘴,一股鹹澀便入了口,顫聲道:“我以爲……”
他又急忙住了口,生怕說的不對,對面的人就會轉身離開,語塞片刻,他又慌亂起來,疾步往前走了幾步,伸出了手道:“不管怎樣,應該先坐下才是。這屋子裏幽暗,别撞到了……來人啊,屋裏多點幾盞燈!”
賽觀音在昏暗中貪婪的看着眼前的蕭遷,她有多久沒有這樣專注的看着他了?
他額頭已經冒出了薄薄的汗,臉頰泛着微紅,一雙眼睛也明亮起來,因爲她的到來,本有些下垂的眉梢也挑了起來,頗有些眉飛色舞的樣子,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自命風流才華無二的蕭遷——那曾經是她的蕭遷,曾經屬于她的少年。
眼前的蕭六爺,并不是人前那個時常闆着臉面有厲色的蕭六爺,雖然那麽高興,卻更多的顯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來,他何嘗這樣委屈過?
賽觀音眼睛有些酸澀,她用力睜了睜眼眶,偏過了臉。
龍兒拿了蠟燭進來,麻利的将屋裏的燈盞點燃,又大着膽子看向賽觀音,嘴角輕輕朝蕭遷那邊呶了幾下,才退了出去。
蕭遷怎麽會看不見她的小動作,龍兒也一直盼着他和觀音能回到以前那個樣子,這丫頭機敏,也早就知道二人的心結在誰那。
屋子明亮起來,賽觀音走到書案那裏,輕輕撫平剛才被蕭遷捏皺的紙張,凝目看了過去。
蕭遷急忙又拿了一個燭台輕輕的放到旁邊,燭光下賽觀音眉間的紅痣嫣紅的如同一顆紅瑪瑙一般,烏堆疊,眉目舒展,一身水藍色的長衣和同色的裙子,連朵花紋都沒有繡,如同很多年前那樣,台上太多穿紅挂綠,台下反而喜歡素淡淡的樸素衣服。
在不遠不近的距離間,他聞到賽觀音身上的味道,那不是女子們常有的脂粉香味,而是常年萦繞的淡淡藥香。
他心裏難過,道:“若要找我,叫龍兒或财兒來喊我便是,天氣已經有些熱了,何苦自己過來?出了汗,腿上的藥又要重上。”
賽觀音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是爲了商姑娘來的。”
蕭遷方才拿了紙稿,本也是一腔的沉滞無人傾訴,蕭園之大,能聽聽他說心裏話的也隻有賽觀音一個人,可聽到賽觀音這般平靜的說出口,不由得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來,好像在嗔怪她不是爲了他而來。
賽觀音避開了他的目光,這般年紀了,卻露出撒嬌般的神色,仿佛回到了當年。一旦這樣想,她就很難保持内心的古井無波,心若動了,便沒法維持這麽多年兩個人之間的平靜。
她并不想改變什麽,所以隻專心看着商秀兒的字,邊看邊道:“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我知道了,今天的事也有人跟我提起。”她擡起頭,一雙妙目看着蕭遷,道:“她對這些戲,寫出來的想法也算有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責問你呢。”
蕭遷緊緊的盯着賽觀音,旁邊的燈光映在他的雙目中,仿佛燃着兩簇火苗,道:“難道是我故意辜負麽?”
賽觀音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睑,道:“若不能叫商姑娘心服口服,她心裏存着一個疙瘩,以後也不利于管教。你想要做的,便是我想要做的,所以我今天才過來。”
她不願意來這裏,突然想起上一次來莫忘居,已經是一年多以前與蕭遷打賭商秀兒會做什麽樣的選擇,這次又是爲了商秀兒,想想也是一段奇怪的緣分。
蕭遷見賽觀音隻談商秀兒的事,唇角現出有些落寞的笑意,然而一會兒就消失了,人也重又回複了以往的端肅模樣。
賽觀音撐着扶手,費力的站起身來,道:“怎樣和她說,六爺無需操心,就交給我這個沒什麽用處的殘廢之人吧。”說罷對外面輕聲道:“龍兒,扶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