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觀音,也輕輕的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體。Ω81Ω『中文網
商秀兒顧不得旁人怎樣議論,她的雙腿遠不如她的神色那樣如常,已經幾乎無法站穩了,不,她并不是不動容,隻是被這話驚呆了,以至于無法做出任何表情。
蕭六爺方才的話對她來說,如同響雷一樣打在她頭上,她能覺察到後背一陣陣的雞皮疙瘩冒出來,這種心情,比起遠遠遙望着知雅水榭,比起多年前好不容易搶了一張“活夢梅”的戲票去看戲,比起時時以敬仰之情念叨着的那些天下一等一的名伶,強烈的太多。
蕭府,蕭園……
六爺。
她結結巴巴的道:“你姓蕭……六爺……”
商秀兒的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她怎麽會沒想到?她怎麽會不知道?全天下唱戲的人,不應該不知道蕭六爺之名。
可她在惶惶然的被驚懼支配的黑夜和白天裏,絲毫沒有意識到。
小時候舉船相慶的那個晚上,胡爹說起曲部成爲朝廷分屬的事情,餘夢餘是副主事,那位正主事,叫做蕭遷,後來她知道,伶人們并不敢直接喊他的名字,隻稱他一聲“蕭六爺”。
可蕭六爺,并不隻是一位曲部的主事而已。
在這件大事以前,他就已經在天下伶人中名聲大噪,但凡唱曲演戲之人,無人不知蕭六爺之名,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大家夥兒尊他爲“天下第一教習”,可蕭六爺,又并不隻是教習,甚至他也并不是教習,他不曾手把手、口傳口的親自帶起過任何一個伶人。
他的這個稱号,也并不是沒有争議的,雖然有一些老資格的伶人認爲所謂“天下第一教習”的名号不值一哂,可更多的唱戲的人,都渴盼見他一面,求他指點。有的伶人有幸被他看對了眼兒,不過點撥一二,到後來無一不是成了名伶,“教習”的稱謂,就是從他們嘴裏傳出來的,在他們的叙述中,這點滴指教讓他們受益匪淺,蕭六爺是比他們的授業恩師還要高的存在!
因此伶人們之間流傳甚廣的一句話說:慶佑盛世有八絕,八絕之上有蕭爺!
曲部八絕是以餘夢餘爲的八位伶人,他們不但在自己行當上有着極深造詣,也是他們所唱劇種的領頭人,可在他們之上,卻還有個蕭六爺!
但蕭六爺的名聲之盛,又不僅僅因爲他是“天下第一教習”,他本人就像是一個傳說裏的人物,懷遠王府的第三子,因爲他前面還有兩個哥哥沒養大就去了,他一出生老王爺就極愛重他,所以起了小名兒“六六”,意喻順順當當的成人,他卻偏偏對戲曲沉迷,精通五音六律,古今各類曲音名典、劇本雜談爛熟于胸且融會貫通,對當今天下兩大主流戲腔和十幾種地方小戲俱都了然于胸,不願子承父業爲官做宰,卻願意畢生與曲部伶人打交道。
他更傳奇的是和某位名角兒的不解之緣,這是胡爹告訴商秀兒的,胡爹本來也沒有親曆過,不過也是聽了坊間流傳,加上那會已經老了,記不清楚,說的又像話本又像演義:蕭六爺爲了那位名角兒,一擲萬金都是有的,也不管王府裏從王爺橫眉怒目的責罵到王妃哭天抹地的阻攔,一直追着那位角兒,大概十多年前,爲她寫了四部大戲,自己掏錢組班,請的樂師們、配戲的伶人們無一不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這四部戲名動梨園,紅遍天下!那時候蕭六爺編的戲紅,可殊不知他和那位角兒的故事,也被人寫到了一部叫《花濺淚》的戲裏,結局悲中有喜,曾經賺了多少眼淚!
十多年過去,現在《花濺淚》也随着蕭六爺這段傳奇的淡去而鮮少有班子演出,但商秀兒卻一直記着胡爹的話:
“因爲有這位六爺,他自己寫戲,也不覺得爲伶人寫戲是自降身份,才帶出了後來的文人們爲他們喜歡的伶人寫戲潤戲的風潮,不少名伶因此和文人們有了來往,我們唱戲的,受到的輕視和欺負,比以前也少多啦!”
以商秀兒這些年所挂靠的班子,都是行走湖海的四處讨生活的戲班,從來沒有也不能在一個城鎮裏長期久留,自然也沒有什麽固定的擁趸,更沒有那個實力受到文人們的看重,并能夠得到他們放下身段的結交。但從她開始學戲、唱戲的時候,直到今天,蕭六爺這個人物,時常被人提起,無時無刻不影響着她。
她有時候都在懷疑,這樣的人是真的嗎?
在商秀兒心裏,“蕭六爺”這個人,簡直不像是個存在于世上的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而像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物啊。
商秀兒仍然還手腳軟的癱在地上,她仰頭看着蕭六爺的臉,窗外的陽光從他後背打過來,看不清楚,仿佛那張臉周圍泛着一圈兒金光,那光那麽炫目……
初春時分,天色漸漸亮的早了,商秀兒在蕭園養病養了五天,那天她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這五天裏,她心神不定,加上萬分懊悔,早知道會暈過去,也要至少說一句“願意”,若是蕭六爺覺得自己不願意跟他學戲,那該有多糟糕。
可偏偏來往的丫頭們,都是沉默寡言的,無論問什麽,隻是一句:“請姑娘養好身體。”
但其實第二天,商秀兒就覺得好多了,畢竟常年每日練功,她的身體底子好,所以每天仍是照舊,下腰,劈叉,擡腿……一樣都不曾落過,她始終都記着胡爹的話,功夫這東西,一天丢下,上台就不一樣,而且……練功也能讓她盡量不去想昏過去後生的事,總歸是有人照顧了她。
商秀兒隻希望能抓住這樣的機會……想到機會,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綠牡丹,在那一個白天,她和綠牡丹站在船頭,綠牡丹也說過“機會”這兩個字……隻是兩個人想要的不是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