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夜從船上跑出去到現在,商秀兒現在的模樣,是頗爲狼狽的。
“活夢梅”并不知道她之前經曆過什麽,隻看着她鞋子和裙底兒都滿是污泥,裙子上有大片水漬幹了的痕迹,身上的衣服更不像樣子,褶褶皺皺,頭看起來也是匆忙挽就,并不齊整,甚至臉上都不幹淨,加上身上還背着一個粗布包裹,活似一個逃難的。
看起來,九齡秀的年紀并不大,臉上似乎還有些單純模樣,這張少許髒污也難掩麗色的臉,想必長開了以後會更爲出衆,她的眼睛自從認出了自己後,就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活夢梅”不再看商秀兒,轉頭道:“鼓槌兒,松香,别在我們這裏耽擱了,不好讓爺久等。”
鼓槌兒才松了一口氣,輕聲對商秀兒道:“姑娘,這邊來。”
商秀兒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鼓槌兒奓着膽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跟着鼓槌兒走了,邊走卻還是邊回頭,看着“活夢梅”。
那眼神裏沒有旁的什麽情緒,隻有遺憾和惋惜。
初春天氣其實還有寒冷,“活夢梅”心頭卻有些熱,她打開了從不離手的折扇,呼啦呼啦扇了幾下,對其他女子道:“我心裏放不下這個九齡秀,這會兒可沒什麽心情去賞花玩景了,我要去見見觀音娘子。”
松香和鼓槌兒帶着商秀兒,松香心裏卻道:“昨晚,咱們這幾個近身伺候爺的小厮被龍兒傳了觀音娘子的話支走了,這位九齡秀的事兒,咱們尚且不知,怎麽這些娘子們就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這前院後院裏,這群咱們惹不起的娘子們,太好打聽有無,觀音娘子那就是個木雕菩薩,萬事不管不問,過會兒也得提醒爺一下,還得爺自己看管起來。”
此時商秀兒才顧得上擔心自己了。
難怪,昨夜那位觀音娘子說,這院裏最不缺的就是唱戲的,也難怪她說六爺和她都看不上自己的戲,她院裏就收着“活夢梅”啊,那是在知雅水榭登過台的名伶……其他女子,她不認得,想必也不會差,若是這麽想,又覺得她的擔心有些多餘。
就這樣一會擔憂一會自我開解的,商秀兒又到了莫忘居門口。
她猶疑了一下,邁開腳步走了進去。
松香隔着簾子道:“爺,九齡秀姑娘到了。”
裏面卻不是六爺答腔,商秀兒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那是觀音的聲音:“請進來。”
雖然商秀兒刻意的讓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但這屋子的擺設實在太深入腦海,暖意和熏香的氣味不時的提醒着她什麽,她的心不由自己的快跳着,六爺和觀音娘子一左一右的坐着,氣氛不算好,有些沉重,這讓商秀兒心裏更加沒底。
慶佑十年的時候,有一天全船的人破天荒的下了一次館子,大家都喝多了,有的哭,有的笑,胡爹歡歡喜喜的對她道:“秀兒啊,你趕了個好時候啊。”那一年,曲部成了朝廷的一個分屬,總領天下曲音,北戲第一人餘夢餘做了曲部的副主事,是個排不上品級的職位。就算有品級,以餘夢餘那樣的名聲地位,怎麽會看到這天下間伶人的悲苦無奈呢?可是那會兒,他們一船人就是覺得,從此伶人在朝廷裏也“有人”了。胡爹說,就是這樣的結果,也是一件極爲凄慘的和伶人有關的案子在上京審了五年,牽連無數,又有些不懼權勢的文人雅士上書推動,曲部才得以成立的。
然而到了霍都,商秀兒才切身的體會了伶人的無奈和卑微。
伶人現在雖然是自由身,可好人家的子女卻仍不願意吃這碗飯。多半做伶人的都是隻身飄零,這鋪天蓋地的權勢瞬間就可以讓人連話都講不出來就消失在這世上,往壞的地方想,若是今日硬要被留在這裏,那誰會關心九齡秀的下落?誰又會爲九齡秀張目呢?
商秀兒看着穩坐在上面的兩個人,低頭施禮道:“六爺,夫人。”又道:“托六爺的福,我已經和牡丹社交割幹淨了,不知道六爺叫我回來是什麽事。”
蕭六爺道:“鼓槌兒,松香,你們兩個退下。”
鼓槌兒擔憂的看了看九齡秀,又偷偷看了一眼垂目不語的觀音娘子。他心裏是有些擔心的,不知道娘子又有什麽主意,她愛折騰,全蕭園的人都知道,但最後六爺一般都會聽她的。
蕭六爺看兩人退下後,斟酌着開口道:“今天早上的時候,我交代下人們做事,你也是在場的,聽你後來說的一番話,似乎是以爲我是特意爲你安排了這些事,以把你從李玉手裏救出來。”
商秀兒擡頭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蕭六爺接着道:“我做這些事情是不想因爲昨夜的事情與李玉結仇,你可明白?”
商秀兒點點頭。
她是後來在轎子裏的時候才想明白的,若不是觀音逼自己到那個地步,六爺不會出手。
世間男人,奪妻之恨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吧——雖然真的隻是那樣的一晚,外人看到的卻不隻是那樣的一晚。
以那張荒誕貼子上的話看,自己進了李都守的後宅肯定也隻是個姬不姬妾不妾的身份,但若李都守心中懷疑自己看中的女人被人捷足先登了,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她才不解。
其實不管六爺的初衷是爲己,還是爲她,結果都是她商秀兒所求的,求人難免要付出代價,她身無長物,一技之長人家又看不上,豁得出自己這張臉也是應該的。
六爺特意把自己叫回來,就爲了解釋這件事,在商秀兒看來,實在有些多此一舉。
蕭六爺又道:“既然我是爲自己做的事,所以不能承你的謝意。”
商秀兒更加納悶了,謝都謝了還能怎樣啊?她現在惟一的願望就是快點離開這裏,再也不想和這一府奇怪又讨厭的人有任何牽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