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闆突然間就不忍心看着那火苗黯淡下去,他沒法再說出拒絕的話,他把手放在嘴邊咳了一下,道:“福子,給這位姑娘撐把傘……你爲什麽不願意?”
福子早就拿了傘,隻是沒有陳老闆的授意也不敢擅自做主,此刻他打了傘遮在九齡秀頭上,看到的是黑夜裏烏黑黑、濕漉漉的頭柔順的粘在九齡秀臉旁,襯着一張白玉般的臉,又細又長、又直的一雙眉毛,讓人覺得這一定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眉毛下面的眸子黑漆漆的,整個人美得有些驚心,他急忙偏過頭去。
九齡秀微側了身子,在傘下看着旁邊被雨澆打的一低一低的芭蕉葉子,道:“是啊,大家都覺得我應該是願意的……多享福啊。可是,那樣的話,那個戲台上的九齡秀就死了。”
陳老闆不由得動容。
九齡秀又道:“可能我這麽說,沒人信吧……陳老闆,您是第一次見我,卻立刻就知道我來找你是什麽事兒。您是錦繡台的老闆,必是懂戲的,我在今晚這出戲裏,并沒有搶風頭——綠牡丹的莺莺,比起我這個紅娘來,妝容美豔的多,姿态也風流得多,爲什麽會是我?”
“《寄方》那場,小生缺了一句詞啊。”陳老闆拿捏着說話的分寸,開口道:“六爺的内眷當時也在樓上雅間觀戲,特意派了丫頭說給六爺聽。”
九齡秀苦笑了一下。
班子裏的小生,素日丢詞忘句是慣常的,但卻害苦了她。
“射此一輪紅。”九齡秀喃喃的道:“聽陳老闆的話,我這是做了兩個人相争逗趣的棋子兒了嗎?似乎不認命都不行,若不是進李都守的後宅,想必就得委身于那位六爺對麽?”她又無奈的笑了一下,道:“兩位貴客把臂一同看戲,那麽這位六爺我也是得罪不起的吧。”
陳老闆并沒有想到九齡秀這麽敏銳,此時此刻他倒真的有些想幫她了,但卻沒那個本事,想了想,還是斟酌着道:“六爺不是你想的那樣。九齡秀,如果你是真的喜歡唱戲,就去找他吧,整個霍都,如果說有人能把你從李都守手裏弄出來,也隻能是他了……福子,你送九齡秀到蕭園門口,幫忙叫門,聽到有人出來,就回來……别露面。”
大雨裏什麽都看不清楚,九齡秀跟着福子七拐八拐,不記得來時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到哪裏,兩個人沉默着走着,腳步踩在水裏的聲音襯得這夜裏的街道安靜的可怕。
走了将近半個時辰,九齡秀才遠遠看見前面模模糊糊的一道好長好長的白牆,上方黑沉沉搖曳着不知什麽樹的影子,一片片,沒個盡頭。
旁邊的福子開口道:“姑娘,這就是蕭園了。看前面還有燈亮,應該是有人守門,既然這樣,我就不過去了,我們爺的意思你也知道。”
九齡秀點點頭,垂着頭深深施了一禮。
福子急忙擺手。
“多謝,也請替我拜謝陳老闆,不管成與不成,他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說完,九齡秀看着那燈亮,毅然快步走去。
“那燈亮,多麽像小時候那艘戲船上的燈亮啊。”九齡秀這麽想着,仿佛回到了八歲那年。
八歲的商秀兒一腳踩空落到河裏,被人救到那艘船上,那是個跑碼頭的小戲船,從那時開始,她就跟着這小戲班子跑了,那位須皆白的長者是戲班的班頭,大家都叫他胡爹。
胡爹教她開嗓,教她身段,教她識字,教她演小春草,演小放牛,但卻不讓她管他叫師父。
她就這樣跟戲結了緣。
戲台多好啊,台上的喜怒哀樂,台下的歡呼喝彩,台後的濃墨重彩,一聲聲一筆筆在她的心裏越刻越深,終于留下了她覺得一輩子都不可能磨去的熱愛。
那時候啊,胡爹總是摸着她的頭,不無遺憾的說:“可惜了我秀兒這塊材料了,天生是唱戲的,找不到個名師,不然能紅啊。”
她那時候說什麽來着,她說自己能紅的,果然,才過了一年,她算是在那一片有了點小名氣了。胡爹想了又想,還是花錢給她做了旗子,“九齡秀”三個字挂起來那天,她是有多麽高興呐?再演戲的時候,她就能聽到有的人議論了,這是九齡秀啊,唱得好啊!
她跟胡爹說:“胡爹啊,我紅了啊!”
胡爹就笑了:“你那叫什麽紅啊,真的紅啊,那景況……”他的眼裏就露出又懷念又向往的神色來。
天地間霧雨漫漫,噼裏啪啦的雨聲中透出吓人的靜。商秀兒深一腳淺一腳的扶着白牆,牆頭上黑瓦的水滴不停的滴進領口,鑽心的冷,反而連一個寒戰都打不出來。
再後來呢?商秀兒回憶着。
再後來胡爹就病了,他平時待大家好,所以大家夥兒都太難過了,圍在胡爹的床頭,哭着聽胡爹交待着,分了東西。
大家離開了,胡爹把她留下,道:“秀兒啊,我們船上,沒有人能張羅挑班的。旗子你收好,我走以後啊,你沿着水路往南邊兒走,看到合适的,就挂班兒吧,記住啊,簽的契上可得看好了,别簽死契……”
她那時抽抽涕涕的哭,胡爹卻連擡起手摸她的頭都做不到了,隻語重心長的說道:“秀兒啊,你長大以後,去找找你爹媽吧。咱倆不是演過《起解》嗎?蘇三怨她爹娘心狠,那句怎麽唱來着?”
她就低低的唱給胡爹聽:“可恨爹娘心太狠,大不該将親女賣與了娼門。”胡爹氣息奄奄的道:“崇公道就勸哪,那時候沒活路啊,别恨啦……聽胡爹的話,啊?”她胡亂的點頭,末了,胡爹隻歎着氣道:“唉,你太小啦……”
胡爹最終沒有看着她長大。
可商秀兒真的聽了胡爹的話,回去找過爹媽,找過弟弟,連舅舅舅媽都找過,可是,找不到了。
飄飄蕩蕩裏,一直到現在,還是隻剩了她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