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中午得請客擺宴,而且在酒席上,單先生大緻草草估算了一下。
說要把細處做好,恐怕得追加款項五十萬,工期也得延遲一年。
這筆錢,自然又得着落在洪衍武的頭上去籌措。
盡管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頭,王蘊琳和單家父女也都是很正常的表情。
但像這樣龐大的支出,允泰一家還是初次見識,豈能不心驚肉跳?
就連兆慶這管着個大廠,一年能創利一百來萬的主兒,都被這數字震住了。
别忘了,他是拿一廠子養活一個村兒的人,而且是公産。
他一年屬于自己真正的收入不過五六萬塊,這錢真要讓他自己掏,他也掏不起。
唯有允泰還算鎮定,爲此隻是怔了一怔。
随後便舉杯再敬單先生,連道“費心”。并未顯得如何大驚小怪。
不過,這隻能說是允泰見過世面,沉得住氣,不代表他真的不吃驚。
酒席一散,就得過問一下了。
這不,允泰借口想再看看園子,點名要兒子和洪衍武相陪。
那洪衍武哪兒好推辭?
便隻能和兆慶一起,陪着這位娘舅溜達。
允泰帶着倆人,直至走到了花園裏最完整的“半畝軒榭”範圍。
又走過了以“玲珑池館”爲中心的曲折回合的圍廊。
最終在“拜石軒”裏坐定,談話才正式開始。
允泰開門見山,一臉正容的問。
“小武,追加就得花五十萬,那這整個宅院你花了多少?跟舅舅說實話……”
沒想到洪衍武聽了笑而不語,反倒左顧言他,想把話題岔開。
允泰自然不會給什麽好臉色,立刻瞪眼,讓洪衍武不許瞞天過海,打馬虎眼。
最後這麽一再堅持的追問下,才算擠出了一個大緻的數字——兩百萬。
這下子不用說,兆慶當然更驚了。
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就合不攏嘴了,滿臉的不可置信。
而允泰也大大出乎意料。
于是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中,老半天都沒說話。
見如此的形容,反倒是洪衍武開始解釋和勸慰上了。
“舅舅,您可别當回事。這錢不算什麽,您别嫌貴。您别忘了,錢是會毛的。而東西沒了,卻不能再有。”
“沒聽單先生說嗎,您家這宅子是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啊,二百萬算什麽。我高興的是,咱有這個錢,還能把這裏挽救。我敢跟您打包票,往後十年看,您絕對得說這房修值了。”
“我知道您是替我心疼,可咱們不是兩家人啊,您是我舅舅,這是我姥姥家。哪怕不沖您,我就沖我媽,我也得修好了不是?”
這麽一說,允泰樂了。
“你小子,還真能說。此話也有些道理。罷了,要按旗族的規矩論,哪怕姑奶奶出了門子,也是有繼承權的。這宅子今後就是完顔家和洪家一人一半,裏外裏你也不算虧。不過兆慶該出的那份,也隻有等他有了,才能給你補上了……”
可這哪兒像是好話啊?
洪衍武登時愁眉苦臉。
“舅舅,您這麽說不是罵我嘛。我……我……都别說我自己了,我在這兒,甚至能替我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作保。我們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從來沒在這宅子上動過心思,您要真這麽想,那可太冤枉了。我保證,這宅子永遠姓完顔,我們沒有觊觎之意。”
但人家恐怕還真不是這麽想的。
因爲兆慶馬上說了。
“表弟,我父親可沒這個意思。來的時候,我們爺倆就這麽合計過。當時也沒想過會耗費這麽多錢。隻是不能想你白出這份錢。如今看來,以後維護的費用也少不了,你就是應了,恐怕也多有吃虧。”
看着兆慶這副誠懇的樣子,洪衍武相信了。
說實話,他此時還真想就這麽答應下來。
因此這樣的宅子,論起來不比恭王府差,滿京城也沒有幾處。
可也就是一閃念而已。
細想何苦呢?
難道多活了一世還沒長進,連舅舅家的東西都得扒到自己懷裏?
難道洪家的宅子已經容不下他了?
非得多此一舉,把事幹得這麽寒碜,額外給親人間埋下了更多财産争鬥的隐患嗎?
算了吧,人總不能把天下的好東西都據爲己有。
更何況想要這樣的園子,京城還有其他的呢。
對,還是把其别家的私人花園弄成自己的才算本事。
于是便正色堅決謝絕。
“表哥,我也不跟你見外。實話實說,要是别人家的東西,我圖也就圖了,那是白落。心裏沒負擔,才會高興。”
“可舅舅家真不一樣,我決不能動這個心思。否則别說自己看不上自己,我媽也容不得我這麽下作。”
“我要這麽幹了,老太太絕對會罵我房頂上開窗戶,爲了錢六親不認。非得拿撣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腳把我踹出去不可。”
“更關鍵的是,我平生還沒對姥姥進過孝心呢。這一次算有了機會,我要再起私心。我真怕她老人家半夜找我來……”
不用問,這番半真半假,插科打诨的說辭,又給允泰和兆慶逗樂了。
父子倆都覺着洪衍武誠意可嘉,可偏偏又油嘴滑舌,讓人哭不得笑不得。
而最重要的問題是,這事兒現在又該怎麽辦呢?
總不好真讓洪家白白出錢出力,他們也沒這臉面占這麽大的便宜啊。
要說事上的事兒就是這麽絕。
今天看上去讓人束手無策的死結,竟然一百多年前,早就有了解開的伏筆。
就在兆慶坐着冥思苦想裏的時候,允泰卻是胸有成算。
他故意指着房子發問。
“小武,兆慶,你們知不知道,咱們坐着這間屋子是何處啊?”
兆慶率先回答,“爸,剛才進來時,我看見了,匾上寫的是‘拜石軒’。”
允泰欣然點頭。
“對,過去,這裏我父親喜歡作畫之處,可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名字由何而來?”
倆人一起搖頭。
“這是由那處亭子而來。”
說着,允泰站起往門外一指,并招呼洪衍武和兆慶跟他一起過去。
等幾個人再走近一看,這亭子不大,僅能坐進去三四個人。
是立在一塊被許多石頭堆壘的石台上的,上方也沒地方挂匾。
唯有亭子前頭立着一塊半截埋在土裏,高矮如同凳子的大黑石頭上,似乎有字。
隻是這石頭确實有年頭了,不但上頭已經長滿了青苔,附了泥垢。
上面三個镌刻的字迹,也因此模糊不清,全不知究竟出自哪位完顔先祖的手迹。
還是允泰說石頭上的字是“疊石亭”,洪衍武和兆慶才恍然大悟。
可不嘛,亭子建造在這麽多的石頭上,難怪叫這個名。
但這時,他們倆也更糊塗了。
因爲全不知允泰帶他們看這亭子是爲何意。
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允泰跟着還提了個匪夷所思的建議。
“小武,這亭子和此處的大石,舅舅用來謝你如何?總不好讓你出了這麽多錢,這處宅院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吧?你要樂意就這麽辦了,不過是個意思,舅舅我也就安心了。”
此言一出,兆慶就想要阻止。
因爲照他看,這樣太虧了洪衍武,一個破亭子頂什麽用啊?
糊弄人呢。
可洪衍武不這麽想,他就覺得如此挺好。
無非是個象征意義,也沒人會爲這個亭子改房契呀。
便趕緊表态同意。
随後還跟兆慶開玩笑呢,說以後兆慶要在這兒歇腳,别忘了付錢給他。
可沒想到與他們想的全然不同。
允泰卻并無半點笑意,反倒尤爲鄭重的又叮囑兆慶。
“兆慶,今日我與你當面說清,此處已被我贈給小武了。日後你萬萬不得反悔,再與小武相争。”
雖然一頭霧水,可兆慶馬上答應。
因爲說實話,這時不管是他還是洪衍武都覺察有異了。
果然,随後允泰給揭開了謎底。
他用武當山徐本善傳授的指功,緩慢的花開了石頭“疊”字最上的“又”字。
然後叫洪衍武和兆慶都過來看。
這一看,倆人都傻了。
隻見允泰指頭劃過之處,青苔字痕全沒了,露出的竟然是綠得流油的顔色。
兆慶尚且懵懂,可洪衍武确是個識貨的。
他已經不顧髒濕,俯身在石頭上,仔細察看。
光看還不行,末了又掏出了身上的打火機。
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頭上仔細照。
兆慶這就更糊塗了。
連着問,“小武你照什麽照?太陽是真火,比什麽不亮,打火機那點亮跟太陽比早吓得沒影兒啦!”
卻沒想到洪衍武根本顧不上理他了。
看了半天一屁股坐地上了,又費了半天勁,摳斥下來“亭”字的下面的“丁”字。
跟着就叫上了。
“唉呀媽呀,滿翠,全是綠的!這麽一大塊料子,還埋着一半!不得三四百斤啊?”
結果允泰以特别平淡的口氣糾正了他。
“你說少了,這塊石頭是五百四十七斤三兩,算是我們老祖宗從雲南隴川弄回來最大的一塊。下面的那些沒這麽大,可質地都不錯,比這塊好的不知凡幾。總計一萬三千餘斤,現在全歸你了。”
洪衍武忍不住再次驚呼。
“媽呀,這麽多翡翠,您沒跟我開玩笑吧?這亭子底下,合着是座翡翠山啊!我的天!”
而允泰隻笑了一笑,沒再言語。
卻又對兆慶很認真的說。
“咱們老祖宗千裏萬裏把石頭運回家裏,一直藏寶于此。我自小還想拿出一塊去給你太太和姑爸爸做首飾,結果被你祖父一頓好打。”
“他說懷壁其罪,不可随意流露,招人眼紅,否則定将惹禍。”
“看來咱們家的老祖宗是有先見之明,他早料定了有這一天啊。”
“一樣的道理,我不給你也是爲你好。你和小武不同,是護不住這筆浮财的。這個道理你要明白……”
兆慶立刻點頭。
“爸,您别說了,我都明白。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