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洪衍武找了過來,沒等他坐下,方婷就不滿的叱責上了。
不爲别的,她打心裏以認識他爲恥,替他感到丢人。
可沒想到洪衍武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态度卻是滿不在乎的。
“啊?……這有什麽?大熱的天兒,穿這個多涼快?再說了,咱倆誰不知道誰啊?我真弄得人五人六的,你還得說我裝大瓣兒蒜呢。”
這讓方婷臉色更加發白。
“别嬉皮笑臉的。我聽說你都當了‘北極熊’的副科長了,怎麽還這麽沒正形啊?我是不在乎你穿什麽。可人家這兒是五星級飯店,衣冠不整禁止入内,你就不怕把你轟出去?”
可洪衍武卻仍舊振振有詞。
“喲呵,小同志,情報搞得滿不錯嘛,連我當了個芝麻官兒都掌握了。不過有一點你卻沒弄清楚,那就是對‘衣冠不整’這個詞兒的理解。你看我這一身,鞋是鞋,衣裳是衣裳,幹淨、清爽。既不是奇裝異服,也沒露不該露的地方,怎麽就不整了?轟我?憑什麽?五星級他更得講理,否則那就是狗屁。”
方婷這可就有點恨得咬牙了。
“我說,你這人怎麽老這樣啊?強詞奪理都習慣成自然了。你好好看看周圍,這麽高雅的地方,誰不是西裝革履的?你至少得穿條長褲穿個襯衫……”
哪知洪衍武卻不屑的一聲嗤笑。
“拉倒吧。方婷,你要不是視力有問題,就是思想有問題。高雅不高雅是先放一邊兒,你最好也仔細看看。憑什麽那些洋鬼子能這麽穿,我就穿不得?”
還真别說,方婷這一轉頭環顧才發現,确實真跟洪衍武說的似的。
站在電梯前的幾個“金發碧眼”,還有剛背着旅行包走向前台的一對男女,也都是大背心和褲衩。
甚至比洪衍武露的肉還多,還随便呢。
這一下她啞口無言了。
而洪衍武更是得理不讓人,竟叨叨起來沒完了。
“不怕你不愛聽,你千萬别覺得那些那些衣冠楚楚的同胞值得羨慕。表面上他們是體面的精英,可其實骨子裏全是無奈。我不能說他們活得假,可有幾個人是真喜歡做這樣的裝扮啊?”
“不信你就好好看看,連工作人員帶這兒的客人,大多數人可都是爲了養家糊口才湊到這兒來的。明明胳肢窩和後背都濕了,卻還得系着那根‘上吊繩兒’。他們真舒服嗎?他們倒想跟我一樣這麽涼快呢,可沒戲啊。”
“我跟你說,還别看什麽港客、華僑的,聽着挺牛。茲要這個天氣,他不敢像我這樣随心所欲的活着,那就是馬仔一個。所謂上等人就得脖子上紮蝴蝶結啊?真正的上等人,在于不用看别人臉色。在不違反社會公德的情況下,自己想怎麽舒服就怎麽來。”
“小同志,你眼光裏燃燒着一團火,那是太年輕的錯。隻有你什麽時候學會了抛開華而不實,能夠我行我素,才會發現你的人生豁然開朗……”
好嘛,方婷簡直快被氣炸肺了。
她沒想到洪衍武,居然還給她上起人生哲理課來了。
可她嘴皮子真沒洪衍武利索,這時全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說真的,她打心裏後悔跟自己跟洪衍武扯這個閑篇兒。
正事沒說,節奏全亂,還讓這小子抓着話柄了。
毫無疑問,這每一句都像是指桑罵槐。
像是專門嘲諷像她和高鳴這樣,時刻不忘了注意衣冠形象的人。
聽着能不紮心嗎?
不過幸好,在她氣得頭昏腦漲的時候,倒是洪衍武自己又把話題拉回了正途。
“我說方婷啊,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兒,就直截了當的說吧。都挺忙的,咱誰也别假客套兜圈子了,到底哪兒用得上我啊?反正你不會是找我叙舊的。”
隻是這也太直接了點,同樣讓方婷很不習慣。
她愣了半晌,才有點不好意思地接口。
“瞧你把我說的,我就那麽俗?”
“别不好意思,當個俗人也不錯。再怎麽樣,坦誠也比虛僞好。就跟我這背心褲衩似的,這多實用。穿那麽嚴實又有什麽好啊,弄不好卡巴裆就得捂出痱子來,那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方婷再次感到難以承受,臉色绯紅下,不由柳眉倒豎。
“你讨厭不讨厭!再這麽胡說八道的,你别怪我跟你急!”
要按照她的想法,作爲男人,洪衍武理應展現風度,爲剛才的冒犯給她賠禮道歉才是
但這小子居然很無恥的笑了,一點面子也不給。
“你急什麽?這叫話糙理不糙。告訴你,我這人就這樣的,性情脾氣已經根深蒂固,反正改是改不了的。你要是實在覺得别扭,要不就别談了……”
方婷更加怒不可遏,真想就此一走了之。
可惜,有所求的人是沒法挺腰子的。
想到高鳴眼前的處境,她也之能狠狠瞪了洪衍武一眼,憋着火氣硬充大度。
“哼,看在我一個電話,你就出來的份兒上,我不跟你計較了。不過說實話,作爲老朋友,我也夠意思。這次可是專門給你送錢來的。你别不知好歹。”
跟着唯恐談話再被洪衍武給帶偏節奏。
她趕緊就按高鳴囑咐過的,把這筆有關盤條的買賣盡善盡美的描述了一遍。
好在她發現在自己描述的過程裏,洪衍武難得的沒有插口,聽得也很專注,甚至時不時還點點頭。
這樣的苗頭,她當然很高興。
還以爲洪衍武已經萌生了興趣,随後事情會很順利。
哪知偏偏又料錯了。
她的話才剛一說完,洪衍武就幹淨利落脆的一口回絕。
“謝謝,謝謝,掙錢的事能想到我,确實感謝。可是,對你這份好意我也隻能心領,這事恕我就不摻乎了。”
方婷這個氣啊,脫口而出。
“你沒興趣?那你剛才點什麽頭?”
洪衍武卻似乎決意要将人氣死不償命。
“我點頭,當然是對你表示尊重啊,表示我認真地聽了你每一句話嘛。可這不代表我就願意摻和這事兒啊。”
方婷真有點急赤白臉了。
“嘿,你誠心戲弄我是不是?細節你都沒問呢,這也太沒誠意了。我們可是現貨,價錢上也……”
沒想到洪衍武都不容她把話說完,更堅定的搖頭。
“你真誤會了。我壓根不用知道這些,隻要知道你做的是盤條生意就足夠了。咱們商業上的思路完全不一樣。你們公司的業務賺錢是快,可玩兒的太懸了,國家正管這事兒呢。我們呢,正正經經搞實業的,沒想過什麽暴富,講究的是穩紮穩打。你們和我們完全是兩條路上跑的兩輛車,你真找錯人了……”
方婷聽了這番話,先是愣了一下。
随後又似乎醒悟了一樣,面帶冷笑看着洪衍武。
“你唱什麽高調啊?做生意不都是爲了賺錢嗎?有什麽區别?你甭跟我裝,我還不知道你。你個人如果要有什麽要求,大可以提出來。你想要回扣,還是想壓價,其實都可以談。但我也勸你一句,适可而止。要是存着非分之想,把事兒辦出圈兒了,誰都不會愉快的。”
可偏偏這時的洪衍武,聽了卻一本正經起來,坦然地迎接着方婷的目光。
“哎,方婷,你真想差了。首先你得搞明白一點,生意和買賣的區别。你們是生意,我們是買賣。你們要的是暴發,用最短的時間賺最多的錢是唯一的目的。公司倒了,扔了就可以再開一家。”
“可‘北極熊’是百年老店,企業的聲譽和品牌才是最寶貴的财富。我們的經營信條是,讓顧客對産品滿意,也得讓職工對收入滿意。盈利還要繼續運用在産品開發和品牌塑造上,要實現利潤和社會效應的雙赢才行。如果做投機,完全是舍本逐末,廠裏就不可能同意。”
“另外,我這人身上毛病不少,也挺混蛋的。可對朋友并不缺乏真誠,還不至于當面一套别後一套。你要是弄食品,或是什麽服裝的,我能接絕對接着。可這事兒嘛,不行就是不行。我要跟你打馬虎眼,才是對不起朋友。”
真令人失望。
沒有什麽可談的了。
方婷不由将頭扭向了一邊。
大廳裏的光線一下暗淡了許多,小夜曲也不美妙了。
說真的,她此時很想靜靜的獨處一會兒,整理一下糟糕的情緒。
可偏偏洪衍武卻仍不識趣的滔滔不絕。
“對了,我倒是要勸勸你呢,經商不是什麽錢都能掙的。而商場裏的風險也不光是金錢上的輸赢,有的事兒能幹,有的事兒真不能幹。老話說,近墨者黑,盡朱者赤。你一個姑娘家,進了名利場一定要小心啊。得懂得規規矩矩經營發展,千萬别讓人給帶壞了……”
于是這些毫無意義的說教,讓方婷再無法克制着胸中的怒氣。
這時,她頓時想到,既然約洪衍武來的目的已經無法實現了,也就再不用忍受了。
她幹嘛還要留在這裏,面對這個讨厭的人呢?
“行了,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不過是個賣汽水冰棍的副科長罷了。而且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怎麽爬上去的?難道你的風光背後就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
“姓洪的,我告訴你,要不是高鳴非讓我來,我才不會見你。可我實在沒想到,有錢你都不敢掙,你可真不是個男人。還怕我犯錯?還怕别人給我帶壞了?”
“呸,你自己才是墨,你比高鳴差遠了,他不是墨,他是朱。”
就這樣,一邊毫不客氣的說着,方婷自顧自的站起。
最後一指洪衍武的鼻子,出完最後一口氣,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洪衍武則是徹底暴汗,楞在了當場。
怎麽?高鳴?這裏還有他的事兒?
對對,他是豬,當然是豬啊……
跟着一眼瞅見方婷的座位,他又趕緊結束了促狹的笑,回頭找人。
“喂,方婷,你等等。你的包……”
可惜,方婷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大堂門口的旋轉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