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皺起眉頭,既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表達抗議似的,大聲咳嗽了一聲。
趙延平的眼裏更是驚愕非常,就跟不認識鄭元潔似的。
所以一看到他們這樣的反應,就連鄭元潔自己,心裏都“咯噔”了一下。
覺得自己是有點叫高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
因爲盡管1978年之後,國家就開始了價格體制改革,錢一直在持續變毛。
特别是1984年,爲了發展經濟,國家又飛速轉動了印鈔機。
導緻這兩年物價更是一個勁猛蹿。
不過據官方數據顯示,十塊人民币的購買力,總體看也就貶值了三成。
大緻還相當于1978年的七塊錢。
哪怕再考慮到大家的工資收入平均水平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人民币兌美元官方彙率從1978年的1.684變成了2.937,這些綜合因素。
這一百萬也頂得上過去的三四十萬。
想想吧,1978年的三四十萬啊!
洪衍武那時候給他爹治病,爲湊四五千塊急成什麽樣了?
他和泉子在“濱城”身體凍得邦邦的,深入海底忙和了一年,又炒了一把海參,才不過帶回了這個數。
而且他去年剛剛買斷陳氏父子的電影形象,也才花了兩萬塊。
這麽一比,裏外裏差哪兒去了?
所以說真的,擱誰乍一聽,都會認爲是鄭元潔是想錢想瘋了,毫無誠意。
假如這事兒,用這小子自己最具标志性的叙述風格來表述,那就是:
你敢要這個價兒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你是不是忘了吃藥了?
你知道不知道這筆錢能買五輛皇冠汽車能買十五套樓房能買五十台電腦能買五百台電視能買五千輛自行車能買五千塊電子表?
由此可見,現場的氣氛該是何等的僵硬與尴尬。
不過話說回來,鄭元潔本就是個非常特立獨行的人,不願意随波逐流。
而這種性格養成的又來源于他飽受歧視的人生經曆。
從小到大,他幾乎一直是被周圍的環境認爲是最沒出息的人。
在學校挨老師呲兒,在部隊挨領導呲兒。
交往的第一個女朋友,去人家拜訪,被女友家人斷言不會有出頭之日,這段姻緣就此告終。
哪怕後來當了編輯,他也因爲學曆問題被同事們瞧不起。
辦刊物的事兒就更不用說了。
說白了,鄭元潔跟洪衍武的成長經曆有類似的地方,那就是在受擠兌中長大的。
什麽難聽的沒聽過?什麽難看的臉色沒看見過?受過的白眼多了。
心裏素質早就練出來了。
論臉皮厚度,和洪衍武也有一拼。
因此這點事算什麽啊?
越如此,反倒越讓鄭元潔好勝心起,非想要固守自己的決定和做法不可。
哪怕最後真把對方吓跑了也沒什大不了的。
他認爲一個作家最重要的還是有好作品。
誰能說他的價值一定不值一百萬呢?
隻要有好作品,興許七八年,他憑自己就能掙出這筆錢來。
這次吓跑了這一個,今後肯定還有别人找上門來。
于是他反而鎮定的一笑,給洪衍武掰扯自己的理由。
“我知道這個數字比較驚人,可我得先聲明一點,我不是信口胡說的。”
“像貴廠這麽大的知名企業,爲什麽要來找我們做廣告啊?隻能說明貴廠眼光獨具,認可我的能力,認可我們這份刊物潛力。覺着在我們的刊物上投放廣告可以幫助産品銷量上升。”
“我得說,貴廠眼光真的不錯。因爲我們雖然是初創,可我的《皮皮魯和魯西西》曾在十六家刊物同時連載過,在少兒讀者中早就獲得了認可。有了讀者基礎。”
“因此,我們第一期印了七萬全賣出去了,第二期馬上就要印二十萬。我們也很有信心在年底達到五十萬一期的發行數目。而我們這兒同類刊物的最高紀錄可以達到幾百萬,這說明什麽?說明我們未來的潛力仍然很大。”
“貴廠爲什麽又要買我這兩個人物的獨家商業開發權呢?當然也是覺得這樣會吸引孩子們來買貴廠的東西。”
“這一點貴廠更明智,因爲我的皮皮魯和魯西西是我筆下最受孩子們歡迎的兩個角色。他們的故事不但多,而且在商标的使用上也很靈活。”
“我是說,皮皮魯和魯西西既可以合在一起,也可以分開做獨立的商标。就像我的童話書一樣,分爲‘寫給男孩子的童話’和‘寫給女孩子的童話’。”
“您想想,這就等于您一下有了三個商标。而且是獨家買斷,從此除了貴廠,就沒有人可以用皮皮魯和魯西西作爲商标售賣産品了,就連我也不行。而且貴廠還是永遠受益。”
“不瞞您說啊,這一期我個人稿費都快五千了,下一期我就能過完。不過依靠的是每本雜志抽取幾分錢而已。您說貴廠要是随便開發點産品,無論食品、文具、還是服裝,哪一樣不賺得比我多啊?您這麽想想,這一百萬還多嗎?”
别說,這些話雖不免有點囤貨居奇的意思,可确實有點道理。
同時鄭元潔也展現出認真讨論的态度。
于是洪衍武很快也開口了。
“您真是我見過最有個性的作家。看問題角度獨特,也挺有商業頭腦。可買賣上的事兒嘛,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您能出價,我也能還價吧?我坦誠相告。這一百萬高了點,北極熊不可能接受這個價格的。”
而這麽一來呢,趙延平也趕緊幫忙打圓場。
“是的是的,價錢的事兒嘛,總得你情我願才行,當然可以談,可以談。是不是老鄭?”
如此,鄭元潔便打算就坡下驢了。
卻沒想到剛要給落落價,洪衍武跟着的一句話,倒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了。
“其實我們去年剛買斷了兩位知名演員的電影形象,價錢可比您的開價低太多了……”
這樣的比較就像當初某位編輯說過“我們的隊伍竟然有小學文憑的人混進來”一樣刺痛人心。
登時讓鄭元潔想起了過去許多不愉快的經曆。
他當然不樂意了,于是反駁脫口而出。
“您千萬别跟我談什麽名氣,‘北極熊’的名氣大啊,比我們大多了,那爲何還要找我們來呢?爲何還要我筆下的人物商用權呢?就憑‘北極熊’的牌子不就足以了嗎?”
“要我說呢,名氣隻能代表過去。是,我今天名氣還不夠大,可并不代表我未來如此。我現在可以告訴您,這一百萬其實就是我沒有名氣的價格。當我有了名氣,我的開價同樣就不止這點錢了。”
“至于您說貴廠絕不會接受這個價格。您不會诳我吧?貴廠是何等規模啊?全京城最知名的冷飲牌子,這對你們來說算什麽呀?‘北極熊’還能把這點兒事當回事嗎?說出去都沒人信。”
就這樣,類似于冷嘲熱諷的話竟然又把場面變成了僵局。
而這次鄭元潔還真有點破罐破摔的置氣意思了。
趙延平傻了,他想不出鄭元潔爲何如此,那是相當不理解啊。
不過好在洪衍武理解,因爲他和鄭元潔都是一類人。
他們都是曾經飽受挫折、排擠、冷遇,卻一直想要證明自己,活出精彩的人。
所以他們這樣經曆相似的人在許多地方上都是共通的,特别是情感。
前世的時候洪衍武看報紙,就覺得鄭元潔的發言特給勁。
如今也就很容易理解鄭元潔如此激動的心理。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恐怕傷人了。
便很快做出了解釋。
“别别别,鄭老師,您恐怕誤會了。我沒有拿旁人跟您比較的意思。隻是想說明,廠裏恐怕會這樣簡單的比較,他們會用固有思維來衡量,自然不會接受這樣的價格。”
“而我本人是比較認可您的話的,我覺得您說的有道理,您的皮皮魯和魯西西價值很大。特别是對兒童消費群體,既可以做出精準分類,又能全體覆蓋這點,特别難得。”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您非要堅持一百萬的價格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用北極熊來簽合同了。我用一家港資的名義和您簽,而細則和優惠條件咱們可要好好談談……”
好家夥,這下别說趙延平了。
連鄭元潔自己嘴巴都張大了。
沒……沒開玩笑吧?
一……一百萬哪!
就這……就這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