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頗有深意的一笑。
“這件事表面上是壞事,可實則又不然。因爲事物都是多面性的,得用多維度來分析才客觀。我們大陸講究辯證法,關鍵是看你從什麽角度去觀察。咱京城不有老話嘛,傻人有傻福,吃虧是福。我就是想當傻子,靠吃這個虧,來占個大便宜呢……”
洪衍武滔滔不絕的說着,可這些道理落在洪衍亢的耳朵裏,卻總覺着雲山霧罩的,不切實際。
他心裏一急,嘴裏可就不滿了。
“我說小武啊,你能不賣關子嗎?你說這些道理我懂,我就是想知道你所謂的‘占便宜’到底能從中得着什麽?”
沒想到洪衍武又是嘿嘿一樂,竟然悠哉悠哉地回答。
“得着什麽?那可多了。金錢、土地、名聲、人情,随您想去,是要什麽有什麽啊……”
好家夥,這話可真夠飄的,這不拱火嗎?
洪衍亢聽了這叫一個氣啊。
眼珠子一瞪,煙頭一扔,數落的話是脫口而出。
“有這好事兒,日本人還能跑?你拿我開心呢吧你?”
可他沒想到啊,洪衍武還真不是開玩笑,後面的話開始顯露重點了。
“衍亢大哥,您别急啊。我不打诳語。我的意思其實是,什麽事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以不同方式看待問題,就會有不同結果。”
“沒錯,内地一些讓人别扭的東西暫時難以徹底改變,确實阻礙了經濟發展。可您怎麽不反過來想想。這樣的特殊性其實等于是另一種遊戲規則,隻要能适應,掌握其中的規律,也代表着莫大的商業機會。”
“像那些倒批文的人不就是嘛,爲什麽能實現暴發啊?因爲表面他們買賣的是一張紙,可實際買賣的是背後的東西。還有那些外商,來京城的人數不但不減少,反而日益增多。他們都人模狗樣的上這兒幹嘛來了。能像他們自個兒說的嗎?是不惜回報幫助大陸搞建設來了?誰信哪。”
“我告訴您吧,這些個興沖沖從南往北邊來的人,高調要投資的人,幾乎全是他媽的投機商、騙子,和正經商人有着本質的不同。他們就因爲不願意靠正常經營老老實實的賺錢,才會看上了内地的‘特殊性’,一窩風似的鑽進來,變着法兒走捷徑暴發呢。”
“所以對這些人而言,我們大陸,尤其是北方,反而是暴富機會所在。因爲這兒就像是一個特殊的投機市場,準入資格很嚴,做投機生意必須先取得某種證明。而一旦有了這個證明,就無往不利了……”
“說白了,現階段的大陸,就是關系多的賺大錢,關系少的賺小錢,沒關系的賺不到錢。如果不懂得求人,芝麻大的小事也難辦成。反過來會求人的人,天大的事兒也能辦成。這事兒說來有點像開核桃。堅固的第一層把大多數人難住了,可隻要你有辦法突破,就能享受到裏面的美妙的好處了。”
“說到這裏您再想想看,林書記讓咱們投資的山莊酒店,确實違反了正常的經濟規律,開張後是注定要賠錢的。可如果說是辦個山莊酒店就能讓林書記高興,就能讓這一畝三分地所有機關單位大門全朝您敞開,而且笑臉相迎。您還覺得這個代價貴嗎?”
這種想法确實是從洪衍亢未曾想到的角度出發的,堪稱發人深省。
他自覺明白了一些,可這也讓他深表擔心。
“你是說?你也想做‘官商’走捷徑嗎?也想去倒賣批文?”
哪知洪衍武忙不疊的打斷他,竟搖頭否認。
“衍亢大哥,您又誤會我了。怎麽可能呢?咱們洪家已經吃過這樣的苦頭了。跟着宣統倒這麽一次黴就夠了。我豈敢不長記性,重蹈覆轍?”
“何況咱們洪家做買賣的宗旨也說了,不碰國家重要物資,不做霸盤生意,不急功近利,要的是細水長流。經營核心是靠‘德’字來獲得‘人和’,還要遵循一個‘藏’字。倒賣批文,這事兒不但缺德,也和祖訓全盤滿擰啊。我要這麽幹,我親爹就饒不了我。”
“其實真要弄批文,我都用不着巴結林書記,指着楊家走部隊的路子豈不是更方便?可我不能,也不會這麽幹。因爲這是上面嚴令禁止的擾亂經濟行爲,這樣獲取暴利的方式又實在低級,一旦上頭真要想追究,那就是一逮一個準兒啊。”
“楊衛帆可是我真正的好朋友,我們也不是利益關系的結盟。所以我既不能害自己,也不能害人家。就連林書記也一樣。他對龍口村和兆慶的幫助很大。沖這個,我就不能給人家下套兒,真提出什麽違反政策規定的要求。”
“我的意思其實是想說,如果這種‘特殊性’也視爲一種必須的生産資料的話,其實現在需要付出的代價很低。哪怕在政策允許範圍内,用合法合理,正大光明的方式做這樣的‘交換’,也是值得的。”
這一番說辭,顯示出洪衍武對某些危險的認知,比洪衍亢還要明白。
這總算是讓洪衍亢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問題是,洪衍武具體的打算,還是讓他沒摸着門兒啊。
于是他摸着下巴沉吟着,呈現出了一副猶豫不決樣子。
而洪衍武馬上就讀懂了堂兄的表情,這樣也就做了更詳細的說明。
“衍亢大哥啊。目前來說,内地窮經濟落後,管理方式死闆,市場無規矩,這都是不争的事實。可正因爲這樣,在政策上才好通融。隻要服從上面的要求,就會有好多甜頭兒啊。”
“咱們可以琢磨一下,林書記要的到底是什麽啊?其實就是一個可以拿來說事兒的投資項目嘛。隻要有了這個山莊酒店,林書記就好交差了。同時,前段時間他在小鬼子身上丢掉的面子也就找回來了。”
“您當他要的真是投資嗎?是需要咱們真正創造什麽經濟利益嗎?不,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他全是沖大哥您這港商身份。否則投資蓋酒店,如果兆慶咬咬牙,也能幫着蓋起來。人家何苦請咱們吃飯呢?”
“至于酒店是否能真的經營好,給當地又創造多少稅收和就業機會。暫時還不在林書記考慮之列,他就要先立項、簽合同、然後破土動工就夠了。酒店賺錢隻是添頭,有當然好,沒有也無所謂,他才不會放在心上。”
“而反過來,林書記又能給咱們什麽呢?首先看得見,摸得着的,就是景區附近一大片風光秀美的土地啊。”
“您要知道,‘石花洞’可不是一般的旅遊景區,那是以其規模之大和景物之奇列全國四大溶洞之一。何況又在京城的邊上,其實不乏客源。那麽随着一期一期的陸續開發,景區會越來越有名,遊客自然會越來越多。”
“而且這種投入同樣因爲是官方主導的,道路和服務設施也會修得越來越好,那是不計成本和利潤得失的,完善和建造速度絕對比資本主義國家要快得多。”
“同樣的,内地的經濟也不會停止發展的,現在老百姓消費能力低,不代表永遠消費能力低。我們蓋好的酒店早晚會真正排上用場。香港經濟起步不也就在七十年代嗎?這才幾年,香港普通工薪階層就已經可以去日本、台灣旅遊了?”
“所以這樣的景區土地,本就是稀缺性資源。如今随着咱們挑,随着咱們劃,又沒有什麽居民。真要能拿下來長期擁有,這豈不是大便宜一件啊?香港的地價是怎麽漲上去的,那些風景區一樣的别墅又值多少錢,堂兄你應該很清楚。”
“其次,還有政策上的便利。山莊酒店的事對林書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的部下們,在這件事上一定會盡全力配合咱們,絕不會有什麽故意難爲的不愉快發生。”
“貸款同樣也方便啊。總投資既然高達兩千萬以上,一旦立項,通過政府從銀行手中要個一千萬來用用不過份吧?利息也不會太高,肯定優惠。”
“最後,那就是人情上的收獲呀。咱們得說是看在兆慶的面子上,本着爲國家做貢獻的出發點,才不計得失,成全林書記,這件事一定要讓他明白。還有咱們除了蓋酒店正常的需要,一概不提其他非分的要求。那麽今後咱們要想在林書記的治下做别的買賣,隻要是正當的,他能不極力幫忙?這就是存下的人情啊。”
“總而言之,這件事就是一件短期看會虧損,但長期看是大賺特賺的買賣。小日本呢,其實就是沒看懂這些才會走的。他們一向沒什麽大局觀、大氣魄。投資上向來追求的也是短期效益。我真沒法誇他們,隻能是說小國寡民,眼皮子就是淺。”
“而在我看來,這種事兒就跟買古董字畫似的,是濃縮财富的最佳手段。現在買,或許看着傻氣,可你坐等十年二十年再看,那就賺大發了。其實也許都不用那麽久,像我1978年買的近代名家字畫,到手不過每幅幾十塊上百塊,現在海外出手,最便宜的也得幾萬塊。這是多少倍的利?就是累死狗日的,小鬼子也趕不上我賺錢的速度啊。”
“這就是不同的投資眼光、投資策略導緻的差異。話說回來了,也多虧如此。咱們不才有這個機會嘛。我敢說,再過幾年,等内地徹底發展起來,經濟政策科學了,商業經驗豐富了,市場規範了。就再沒有這麽好的事兒了。别忘了,少有人發現的隐性機會才是真正的好機會,等到都誰能看見内地有這麽大的便宜,那都一窩蜂的來了,還能有什麽機會啊?”
“衍亢大哥,現在您明白了吧,這件事其實咱們撞了大運了,現在投資是雪中送炭,日後回報一定豐厚。爲什麽我會見獵心喜?不瞞您說,因爲實際上大陸壓根不許私人開公司。我要憑自己,哪怕是上趕着拿錢給人家蓋這個酒店,人家還不搭理我呢。這件事真要真能成,就得托您的福。”
“我說哥哥哎,您不是老想着把手裏錢給我,讓我幹點什麽買賣嘛。我看不如就咱哥兒倆合作,一起把這事給幹了。現在就看您的了,願不願意咱哥兒倆一塊來吃這塊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