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人情似酒

在幾個兄弟“車輪戰”的關照下,洪衍亢幾乎每天都玩得不亦樂乎。

他以一種最輕松的方式,飛速消除着他與這座古城之間的隔膜。

特别是洪衍武和陳力泉帶着他走街串巷,深入到了市井之中。

更是讓他難得的體驗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味道與樂趣。

這不,才不過端午節後,倆星期下來,洪衍亢就明顯感覺到時光所造成的差距縮小了。

他不但适應了京城人如今的裝束打扮兒,适應了他們現在抽的煙、喝的酒、吃的東西,就連鄉音也找了回來。

他的舌頭竟然捋直溜了。

也恢複了用“假招子”、“蹭愣子”、“悄沒聲兒”這樣地道的京城話,恰如其分的對身邊的事兒進行描述的本事。

隻唯獨兩點仍舊在交流上造成一定的障礙,讓他還沒法完全融入眼前的文化氛圍裏。

一個是他看簡化字怎麽樣都别扭。

就比如扣過來的“覆”,還有複雜的“複”,以及回復的“復”。

明明是三個不同的字,可生硬的把三個變成一個“複”,實際意義就全不一樣了。

如果按漢字構成,完全解釋不通,這就造成了字與義的斷隔,與傳統文化的斷裂。

因此他很難去除心裏障礙,坦然接受這樣的“白字”。

談起這件事,也就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失望和不滿。

二就是“兒”化音怎麽用,他過去的習慣居然也與現在的情況格格不入了。

特别是在地名兒上。

比如過去都叫“釣魚台兒”,現在京城卻隻說“釣魚台”。

過去的“琉璃廠”,現在卻都叫成了“琉璃廠兒”。

這種改變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

往往他被人一笑,就會堅持己見,與人擡起杠來。

有意思的是,别看這兩件事拿來讨論,任憑什麽語言學家都難解釋明白,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但其中的道理和緣由,卻在偶然閑聊間,全讓他的二嬸兒王蘊琳輕而易舉給說透了。

王蘊琳首先肯定,簡體字的改變是對的。

她的理由是,作爲世上最複雜的語言,漢字簡化有莫大的好處。

讓人學起來方便,便于識字率的普及,這等于增加了語言的實用性。

也就節省了許多沒必要耗費的精力,讓人們有了更多時間可以去研究其他學問。

至于副作用也有,但無需過慮。

因爲術業有專攻,一般人掌握的程度,隻要對現代生活沒影響就可以。

而研究曆史和傳統文化之人絕不會不學繁體字。

那既然如此,這完全可以當做一種語言文化層級來看待,就像學曆的高低一樣。

别忘了,哪怕是古人,文字掌握程度也是不同的。

不考功名的人,自然不用費心去背什麽“子曰”。

其次再說京城地名兒,兒化音的應用。

王蘊琳認爲,那其實是一種于公衆範圍内,約定俗稱養成的口頭習慣。

它的規律也并不複雜,關鍵就在于公衆認知裏對一個地方的看重程度。

大體上來說,是以“官家”與“民家”來做區分的。

就比如“琉璃廠”、“台基廠”、“黑窯廠”等。

因明清時都屬工部“五大廠”之故,沾了官氣,這些地名都不兒化。

而中下等市場集聚的“廠甸兒”就必須兒化了。

又比如因人敬畏神明,寺廟和祭祀場所皆讀正音。

“法華寺”、“報國寺”、“天壇”都不帶“兒”。

但不在正神之列的“黃寺兒”、“黑寺兒”反之。

最後還有一條重要性還要在前面兩條之上。

那就是以這些地理名詞中的标志物是否還存在,來作爲是否兒化音的依據。

比如“釣魚台兒”在舊京這麽叫,是因爲金代鑄的魚台已經不在了。

而如今又讀正音,其實因政府蓋了“釣魚台國賓館”,使之重歸官家重地之故。

“琉璃廠兒”等同此理。

今日既非舊朝,清代的琉璃廠也早消失了,那麽加“兒”也就很自然了。

由此甚至都可以反向推斷,“半步橋兒”已經沒有橋了,而“花市”仍舊有市。

“十裏河兒”已然沒了河,而“六郎莊”的确還有莊。

當然,這種語言變更與現實情況絕不會完全統一,時間上會存有一定延遲性。

但從邏輯上講,大體遵循着這樣的規律。

所以說到底,洪衍亢沒錯,旁人也沒錯。

這隻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才鬧了誤會。

而且無論怎樣,其實都沒必要太故意較真兒。

因爲無論語言、文字還是民俗,那都得有公衆的認可,有群衆基礎才行。

說白了,永遠是大多數人是對的,少數人是錯的。

隻要對世情和倫理無害,盡可由他随意衍生改變。

于是接下來,王蘊琳反倒是借此事,勸說洪衍亢行事沒必要執着于完美主義。

她說人生如白駒過隙,時光倏忽而去。

誰要是活得累,往往不是因爲擁有的少,而是因爲計較的多。

隻有對自己從容,對身邊人寬容,對很多事情包容,這樣才能活的開心。

否則,那不是跟旁人過不去,而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番見地,讓洪衍亢由衷拜服。

他覺得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從其中顯露出的見識學問、對世情的了解以及爲人處事的态度,跟别人就是不一樣。

沒能在這樣的親人身邊長大,實是他莫大遺憾。

否則如今的他,面對許多問題都應當會更從容,走的路也會更踏實。

就是這樣,王蘊琳本是随意閑聊的一番話,卻潤物細無聲一樣的對洪衍亢發生了效果。

此後,他确實活得更輕松自在了,對京城也越來越愛。

盡管在京城買桃子,必須要自己帶着袋子去買,還不許挑,淨給拿些壞的。

盡管京城出租司機牛大了,天天擺出一副大爺樣兒,隻有見了外彙券才肯勞動大駕。

盡管京城的飯館如今已經全亂套了,什麽川菜、魯菜、湘菜都混在一起胡賣。

盡管京城的年輕一代越來越崇洋媚外,連生日都不過陰曆,改過陽曆的了。

盡管他對家門口最熟悉的勸業場和廣德戲園都沒了,不辦了。

可對這一切,洪衍亢統統能看開了。

他明白了這些亂象都是時代因果的産物,無法抗拒,隻能順應,

而隻要京城還有濃郁的人情味兒、禮貌和客氣在。

這個城市就是皮變骨不變,仍是值得他深深眷戀的那一方熱土。

京城就應該像洪家辦的“大酒缸”似的。

别看挂着紅葫蘆的酒幌子,連個正經招牌都沒有,店堂也不寬,粗桌子硬闆凳。

酒,不過是最廉價的二鍋頭。菜,不過是豬耳朵、花生豆。

簡單,随意,價格不高,塊兒八毛的就可以喝的酒酣耳熱,這樣的買賣絕對賺不了大錢。

但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卻以此爲歇腳的樹蔭,歸航的港灣。

夏天要到這裏落落汗,冬天要到這兒來暖暖身子。

無論相識的老酒友還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三杯酒下肚,就成了老朋友。

洪衍亢還記得他第一次跟着洪衍武去“紅葫蘆”喝酒,就恰逢對面一個老人遇到煩心事。當時隻見老人不住喟然長歎,老淚蒙蒙,獨坐喝着悶酒。

這不尋常的景象很快引得酒客們紛紛相詢,方知老人是和家人吵架。

傷心之餘,才會跑到這裏以酒澆心。

結果大家齊力相勸,紛紛開解。

當話語和酒一起下肚,老人的心情也就轉陰爲晴,漸漸開朗。

走的時候對衆人抱拳稱謝不已。

而在場的每個人也都心情愉悅,感受到了小酒館獨具的人生況味,如醇香老酒一樣的人情。

這就是京城的裏子,是讓洪衍亢所迷戀的京城味道。

他覺得,哪怕走遍世界各地的酒吧也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地方。

因此,在京城的親人們不斷對他說着,“回來好,這兒到底是老家。京城再不好,可有人情。你要能不走,就别走了。”

他還真的動心了。

至少,是希望能在這兒能恢複祖業。

既對親人們有個交代,也讓自己從此有個念想,能感到自己還是和京城拴在一起。

而且在香港這麽多年,他都是靠着自己苦苦支撐着家業。

到了這邊兒,他也真願意體會一下,打虎親兄弟的省心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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