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安置在了二樓窗戶向西的那個一居室裏。
雖有西曬,朝向算不得好,可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因爲小洋樓朝向最好的房間本是洪壽承居住過的套房。
外間窗戶向東,卧室向南。
而洪衍武爲了他的父親,已經把這個套間按照當年的樣子盡量做了複原。
客廳牆上照樣挂了一張洪壽承和曾婉華的合影。
這樣一來,當洪祿承來到小洋樓,便大可以去裏面坐上一坐,以慰思念親人之苦。
洪衍亢總不好糟蹋了洪衍武的這份孝心,把三叔的房間給占了呀。
至于其餘房間,當屬那帶閣樓的一居朝向最好。
可洪衍文一家人又早一步住了進去。
而且他們的小女兒洪铢還特别喜歡在閣樓上玩。
所以哪怕洪衍文主動相讓,洪衍亢也不能奪人之美啊。
這樣他也就隻能從其餘空着的兩間房裏挑選了一個。
不過實話實說,這間房也有一個獨到的好處。
那就是帶了一個足足十幾米長的曲尺形的陽台呢。
陽台的花柱像珍珠串一般,新奇别緻。
窗戶又是一排水紋花飾的百葉窗,窗上還有綠色的遮陽棚。
這裏的傍晚,夕陽西下的景色非常的美。
如果這個時候能咂着冰凍啤酒,坐在陽台上,是很享受的事。
況且洪衍武給二層樓的房間都安裝了空調,且有獨立的衛生間。
哪怕真是最熱的時分,有了這些現代化設施的幫助,也并不真的難過。
再說了,住了這許多天,洪衍亢又何嘗有過呆呆的悶在家中的時候啊?
他的兄弟姐妹們都是不惜請假,輪流來陪他。
熱情親切的帶他去看這個,他曾經一度熟悉,如今卻又被時光沖刷得分外陌生的京城。
像6月18日,洪衍亢就在洪衍文的陪伴下看了故宮,逛了中山公園。
中午坐在“來今雨軒”的大樹下吃了“冬菜包子”,晚上還去了王府井吃“萃華樓”。
6月19日,則換了洪衍争帶他去逛“北海”、“景山”、“什刹海”。
午飯他們是“仿膳飯莊”吃的。
哥兒倆沒少聊兒時逛荷花市場、北海劃船的往事。
晚上又去了前門大街吃“都一處”的燒麥。
那也是他們少年時,經常一起去光顧的館子。
6月20日,因爲疲倦,洪衍亢決定暫歇一天。
但晚上,他又禁不住洪衍文和許崇娅的盛情相邀。
随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南河沿兒的“歐美同學會”參加“民促會”舉辦的餐會。
不但吃了頓正宗西餐,結識了不少同是香港回京的“民促會”親屬,還票了一晚上的戲。
他扮花臉唱了一出《二進宮》,獲得了不少掌聲,很是過了一回瘾。
但令他吃驚的,倒是福儒裏引他找到洪家門上的老蘇帶着妻子也來了。
而且老蘇的夫人還是京劇名角。
演繹的一段兒《鎖麟囊》和《賣水》,都是極高水準的。
讓洪衍亢聽得如癡如醉。
他認爲整個香港也找不到這樣高水平的嗓子。
跟着到了6月21日呢,又輪到了洪衍武和陳力泉登門來了。
一大清早的,他們倆就要開車帶洪衍亢去頤和園。
隻是當天天氣很熱,接連幾天出行,洪衍亢又玩得累了,實在不想再去那麽遠的地方。
于是他就跟洪衍武說,隻想逛逛家門口的“大栅欄”。
結果他可沒想到,本打着省時省力之舉,卻反而變得更加興師動衆。
因爲洪衍武一個電話,就叫來了三輛人力三輪,拉着他們出門,是一通海逛啊。
而不得不說,洪衍武也是真會安排。
才讓這本應平平淡淡的一天成了最有意思的一天。
早上第一站,洪衍武就先帶洪衍亢去了“步瀛齋”買舒服可腳的布鞋。
接着又去“瑞蚨祥”買清爽寬松的夏布衣裳,“盛錫福”買了個大草帽。
使得洪衍亢徹底擺脫了西服革履的桎梏,才又帶着他開始逛街。
而且不光是逛,也買,也吃,也玩。
像國營食品店裏先拎一籠鮮龍眼,買了兩瓶秋梨膏,兩包椒鹽瓜子兒。
跟着到了“精明眼鏡店”又買了幾副墨鏡。
随後“齊仁堂”裏再弄了點防暑的藿香正氣水和老虎油。
一不留神,瞅見了“正明齋”恢複了老字号。
又進去買了點綠豆糕和玫瑰餅。
然後哥兒仨,路邊煙攤兒花錢買了兩包“大前門”。
每人都叼着煙卷兒帶上墨鏡重上人力車。
就跟過去的偵緝隊出動似的,奔了大觀樓電影院。
等看過一場港人内地探親主題的電影《似水流年》之後,也就到了午飯的時間。
恰巧小吃“爆肚馮”剛剛恢複了老字号重張。
哥兒仨要了十個燒餅,蘑菇頭、肚仁兒,散丹各一盤兒正好大快朵頤。
隻是大概中午醬料吃多了,下午再逛逛珠寶市街,沒多久就叫上了渴。
這也好辦。
在洪衍武的帶領下,仨人有坐着三輪車去了天橋兒。
在一個老年人聚堆兒的簡易茶室裏,他們美美兒的要了一壺茶,聽上了京城的琴書和京韻大鼓。
等憋不住了,一個半小時過去,去廁所滋了一泡尿,也就又有點餓了。
沒别的,仨人進了小吃店,一人來了一盤子蒜汁兒灌腸。
而就這個時候,洪衍亢似乎聞到了京城特有的一股子馊味兒,更是食指大動。
有點迫不及待的連連追問“有豆汁兒嗎?”
結果運氣爆棚,還真喝到了這夢寐以求的敗火特飲。
他把剩下的五碗全包圓兒了,抄起來當水喝,“噸噸噸”,就跟武松喝酒似的一氣兒灌下了肚兒。
然後抹着嘴巴,用最好的詞兒來誇,“夠馊的啊,過瘾!”。
這一下,别說把店裏的夥計們樂壞了,直伸大拇指,贊一句“是原汁兒原味的爺們!”
也把洪衍武和陳力泉都看傻了。
因爲實話實說,其實這家店賣的豆汁兒真不算好的。
真要好的,有名氣的,都得擎早兒來,到中午之前肯定就賣光了。
既然能剩下,那就說明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地方。
而且到了這會兒絕對的大晚集,無論苤藍絲,還是焦圈都沒有。
誰能想到就這樣白嘴兒,洪衍亢仰脖兒就能灌了下去呢?
所以這隻能說是鄉愁拿人。
哪怕這幾碗豆汁兒味道實在是不夠出類拔萃,又沒有配菜。
但因爲多年沒嘗到過了,這已然成了一種攝魄鈎魂的念想兒。
隻要是正經的豆汁兒,那喝在洪衍亢的嘴裏,就是堪比瓊漿玉液啊。
這真沒轍,豆汁兒這東西要麽喝不了,要麽便嗜之如命,經年不忘。
洪衍亢這樣的表現并不算奇特的。
洪衍武前世的經曆讓他知道,許多京城人去了海外,往往最惦記的家鄉飲食,還就是這口。
這麽一比,倒是顯得喝不了這口兒的洪衍武不像個京城人了。